這一百多名被罷黜的官員,絕大部分都是出身名門大族,往上追溯兩三代人,全是宰相一級的高官,無論名望,還是勢力,都根基深厚,不比尋常。或許要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好幾個宰相大員,可誰能料想,皇帝居然要重新測試,將之前的科舉結果推翻,刨了所有人的祖墳!這件事情的源頭就在於李肆身上,先是在鄴城測了李覃等人,接著又回京如法炮製,這是擺明了要拿世家子弟開刀。聖意如天,太阿高懸,大家夥沒有辦法,隻能認命。但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居然幾位相公充當了急先鋒,作為文官的領袖,不庇護大家夥也就算了,關鍵時刻還砍了大家一刀,背叛的滋味,讓誰也受不了!而且稍微一打聽,魏仁浦的兒子魏鹹美因為政績突出,特準參與開封府試,按照勢頭,通過會試和殿試,輕而易舉。李穀的兒子李吉,還有薛居正的兒子,另外還有馮道的兩個兒子也通過了鄴城府試,準備進京趕考……這些消息綜合起來,被罷黜的官員們炸了肺!好一群不要臉的宰相!罷黜我們,敢情是給你們的兒子鋪路,什麼朝廷論才大典,不過是換湯不換藥,說我們官官相護,靠著世家子弟的身份,考中進士,沒有什麼真本事。那你們的兒子就有真本事嗎?嘴上說的花團錦簇,正大光明,可實際上呢?一樣齷齪!甚至比我們更加醃臢!拿皇帝沒辦法,對付你們,還沒有膽子嗎?憤怒的百官,在幾個有心人的煽動之下,選在小年夜,一起殺來,彈劾政事堂的四大奸相!他們義憤填膺,嚷嚷著要麵見皇上,陳奏這些年,政事堂不法之事。其中有人就大聲說道:“李穀,前些年為了光複燕雲,朝廷發債,調撥糧餉,常平倉千萬石糧食的虧空,你就那麼乾淨嗎?”“還有魏仁浦,你任用私人,提拔親信,你的三個侄子都當了朝廷的官,他們會乾什麼?”“薛居正,你名為居正,實則不正!你的家人,親族,到處霸占土地,魚肉鄉裡,草菅人命!”“這些罪行,我們要陳奏陛下!讓聖人看看,你們這幫國之棟梁,朝廷宰相,是什麼嘴臉!”……麵對百官指責,薛居正老臉通紅,他久在京城為官,家裡的情況雖然有些耳聞,卻不甚清楚,假如真是這麼不堪,他要自請處置。隻是薛居正還沒開口,李穀就一把按住了他,用犀利地目光,逼視著薛居正。“怎麼,你想認輸?”薛居正被問得默默無言,隻能不停搖頭。李穀向前邁了兩步,掃視著全場,冷冷道:“你們才學不行,政績不行,被罷黜那是聖人法外施恩!你們就該回家好好讀書,閉門思過,或許還有改過自新,重新啟用的機會。沒想到,你們居然如此狂妄犯上!還敢誣告宰相,真是狗膽包天!”“來人!”李穀厲聲大喝,兩旁的繡衣使者齊聲應和,“在!”“把他們拿下!”繡衣使者一湧齊上,好像凶神惡煞似的。百官看到這一幕,真是氣瘋了!“好你個無恥的奸相!我們要見陛下!”“對,讓我們見陛下,在金殿上,把事情說清楚!”“李穀,你敢不敢跟我們對質!”……這幫人大聲嚷嚷著,跟繡衣使者扭打在一起,不願意退去。李穀的嘴角露出了殘忍的笑容,“打!”一個字出口,可把薛居正嚇壞了。“我的李相公,打不得啊,你不怕遺臭萬年嗎?”薛居正擰眉瞪眼,李穀卻是嗬嗬冷笑,“我的薛相公,還管那些乾什麼?你們聽到,他們打算要你我的命,還跟他們講什麼客氣!”“那,那也不能打人啊,可以把他們關進牢裡,聽候聖裁!”薛居正還是不想撕破臉皮。“我的薛相公,聖人不想見他們,把事情交給了咱們。咱們就該替陛下分憂!”李穀嗬嗬冷笑,“這些人連陛下都見不到,打了也就打了,又能怎麼樣!”一直沒有吭聲的魏仁浦突然悶聲道:“李相公,好膽氣!”也不知道是讚,還是諷,李穀也不管了,直接下令打人。一霎時皮鞭子橫飛,落在官員的身上,抽碎了官服,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飛!那個淒慘勁兒就不用說了。就在不遠處,葉華和李肆抱著肩膀,默默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好戲難得啊!”葉華讚歎道。李肆目光炯炯,“那個領頭打人的就是李煜?”葉華瞧了瞧,點頭道:“沒錯,就是他,真想不到,他下手最狠,打得最凶。不錯,是個好苗子。”李肆盯著李煜,突然咬牙切齒起來!他很想罵娘,這丫的長成那個醜樣子,怎麼配得上周娥皇?偏偏人家伉儷情深,拆都拆不開,真是見了鬼了!更見鬼的是,他李學士明明嫉妒要命,還要想辦法庇護李煜,畢竟佳人之托,不能不辦!我這也是犯賤,非要跑去獻醜丟人乾什麼?“葉華,你不能這麼對李煜!”葉華眉頭緊皺,“師兄,他不是你的情敵嗎!你不是說,要好好曆練,我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做的,有什麼不妥?”“不妥,就是不妥!”李肆緊盯著葉華,怒道:“你不會不知道,李煜最大的支持者就是東南的世家文人,天下世家又同氣連枝,彼此勾著……李煜在這裡痛打百官,很快傳到江南,他就成了喪心病狂之人,受到唾棄。要是連這點香火情都斷了!他,他就真的沒用了!”葉華聳了聳肩,“沒用不是正好嗎!你可以毫無顧忌地下手了!”葉華語帶譏誚,他還是受不了李肆齷齪的念頭,真不知道他腦袋裡裝著什麼樣的廢料,居然能生出那樣的想法。“我的師弟啊!”李肆覺得自己冤透了,是你把人鎖在葉府,讓我產生了誤會,怎麼錯都扣在了我的頭上,這個鍋我不背啊!“師弟,我實話實說……為兄自慚形穢,我的才華不及周娥皇半分,配不上佳人……我現在改變了想法,我隻想周濟他們夫妻團圓,從你的魔掌逃出去,郎才女貌,他們才是一對!破壞人家姻緣,是要遭天譴的!”李肆說得極快,像是連珠炮一樣,轟向葉華。葉華突然哈哈大笑,“發乎情,止乎禮!師兄,你還是有點格調的!”李肆氣得翻白眼了,“彆廢話了,你快下令吧!”葉華卻聳了聳肩,“我能下什麼令,陛下都在上麵看著,你讓我怎麼好出頭!”“陛下!”李肆驚了,他連忙向宣德門看去,在一片昏暗之中,果然有一點微光,李肆吸了口氣,原來聖人都來了。是啊,這麼好的一出戲,皇帝怎麼可能不來!堂堂宰相,百官之師,士林之望,居然被逼得反過頭,跟士林作對,文人內鬥到了這個地步,連一點情麵都不講,直接赤膊上陣,撕破臉皮,當真是少有的好看。無論如何,這件事情是不會善了了。政事堂,士林,坐在城頭看風景的皇帝,還有自己身邊的師弟葉華!他們會如何做文章,真是讓人期待!唯獨在這一群人當中,衝在最前麵的李煜,成了最危險的那一個!繡衣使者是乾臟活的,說穿了就是個馬桶,隨時可以犧牲,沒有人會憐惜他們,而李煜又是南唐的人,身份更加尷尬,隨時會被拋出,用來平息眾怒。李肆全力開動腦筋,不停轉動,卻也想不出一個破局的辦法,他覺得李煜這一次要完了,真的沒救了……“絕處逢生,如果李煜能有辦法,就足以證明他可以保護妻子了!”葉華笑嗬嗬道:“我很期待他的表現啊!”“如果他表現不好,就要化為齏粉,是吧?”李肆紅著眼睛問道。葉華兩手一攤,“自古以來,弱者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你,你比我狠!”李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沒有一點辦法。這時候百官已經被打得遍體鱗傷,全都倒在了地上,李穀得意洋洋,“把他們抬走,立刻派遣繡衣使者,遣送回原籍,不得有誤!”說完這話之後,李相公難得良心發現,大方道:“再給他們每人十貫錢,作為藥費吧!”繡衣使者答應著,將官員一個個抬起來,有人已經昏迷了,有人更是筋骨斷裂,甚至骨頭露出,淒慘無比。地麵上斑斑血跡,還有碎裂的朝服,烏紗帽……看得人頭皮發麻,不寒而栗!作為打手,李煜的心比地上的血還冷!完了!宰相痛打百官,這事情絕不會輕易揭過去的……到時候天子追究下來,政事堂樹大根深,能扛得住,士林人多勢眾,也未必低頭。在各方勢力當中,唯獨他們繡衣使者,是最弱的一方。韓德讓在河北已經得罪了文官士人,這次又充當了打手,血仇結了,最容易的就是把他們推出去,殺了泄憤!砍幾顆繡衣使者的腦袋,換來天下太平,絕對是誰都願意做的事情,沒有人會憐憫猶豫的!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從被趕到大周,自己的命運就從來沒有掌握在手裡!難道我要認命了嗎?此刻的李煜,比任何時候都憤怒,抓狂!匹夫一怒,尚且能流血十步,老天賜給了蓋世的才華,卻隻能任人宰割嗎?我不甘心啊!突然,李煜掃到了地上的奏折,這是百官彈劾政事堂的奏疏,上麵寫著幾位相公的罪狀……李煜福至心靈,突然伸手,將還完好的奏疏全都撿了起來。小心翼翼,擦去上麵的血跡和臟東西,然後放進懷裡,仿佛珍寶一般。他又伏身看去,發現幾個被抬走的官員,懷裡也有奏疏,李煜邁著大步過來,咽了口吐沫,認真道:“把這個給我,我給你們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