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先生滿以為扯上了冠軍侯的大旗,就沒人敢跟他叫板了。畢竟是一群升鬥小民,彆看離著京城隻有幾十裡,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開封的大門!就憑他們,還能掀起多大的風浪?藍先生信心十足,甚至讓身後的衙役拿起了鐵尺棍棒,他惡狠狠道:“跟這些刁民,就是不能講道理。他們不懂彆的,隻懂棒子!打,給我狠狠打!打出了人命,學堂擔著!”他這麼一說,那些衙役真的衝了上去,揮動手裡的武器,就是一頓亂打,年輕的農夫被打得渾身鮮血,跪地求饒。其餘的百姓也嚇得不輕,全都低下了頭,有什麼不滿,都要全部忍下去。人家藍先生說的沒錯,朝廷給了田,彆管多少,總歸是給你東西,怎麼好計較呢!可有些人也明白,假如給的土地不夠多,不夠好,又要擔負重稅、徭役,忙活一年,什麼都落不下,還不如不給呢!大家夥是敢怒不敢言,隻能認倒黴。“天子腳下,尚且如此。真不知道其他地方會怎麼樣!”葉華很感歎。本來這樣的小人物,實在是不值得他親自出手,奈何人家都報名了,是自己的學生,身為師長,能不管教門人弟子嗎!“來人,把他們都給我抓起來!”葉華怒吼,一擺手,隨著他來的護衛就衝了上去……藍先生發現自己吹得牛皮迅速實現了,他真的見到了傳說中的“師父”冠軍侯,而且不但見到了冠軍侯,還見到了三司使李穀,不但見到了李穀,甚至見到了天子!一個小小的村子,一次微不足道的分田,居然驚動了大周最有權勢的幾個人物,藍先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哭泣……他整個人都是懵的。“陛下,臣以為以小見大,這個案子很值得研究一番,畢竟清丈田畝,關乎所有財稅改革的基礎,如果沒有處理好,不但浪費了天賜良機,還會遺禍無窮。”柴榮勉強點頭,這也就是葉華身份特殊,不好剝他的麵子,不然柴榮才懶得管呢!天子富有四海,管著那麼多的百姓,又那麼多的事情。清丈田畝,肯定沒法做到絕對公平,柴榮非常清楚,繡衣使者也給他送了不少密報……柴榮覺得,就算有些差錯,但總體上還是利大於弊的,而且是遠遠大於!治國要精細,可也不能小題大做,葉華這是吹毛求疵了!柴榮恨不經意地問著,甚至有點不耐煩。可問著,問著,皇帝陛下的眉頭就擰成了疙瘩兒,而且還越來越大,腦門的川字紋越發深邃……等到最後把賬目算下來,柴榮才驚覺,事情一點不小啊!藍先生名叫藍東,他是那個衙役王頭的表舅,衙役王頭的嶽父在幾年前還是個窮鬼,他們家人丁不少,光是兒子就有五個,窮得連媳婦都說不上。恰巧郭威落實均田,王頭嶽父一家拿到了差不多一千畝田,一下子就進化成了小地主,他們任勞任怨,苦乾兩年,不但吃飽了飯,還蓋上了房子,幾個兒子都陸續說了媳婦。接下來,葉華選在城東建學堂,王頭嶽父還算有點腦筋,他拿出二百畝田,給學堂種菜,又把學堂不要的泔水弄回家裡養豬,然後再把豬賣給學堂……短短三年多,王頭嶽父就積累起千貫家產,成了遠近聞名的富戶,鄉親鄰裡都十分佩服,提起人家,都要豎大拇指。故事到這裡,還十分正能量。可這一次要廢除學田,徹底均分土地,王頭嶽父就打起了主意。一千畝土地還是太少了,他看中了汴水邊的田地,那裡能灌溉不說,還有水塘,可以養魚……大周學堂的師生越來越多,每天消耗的各種食物蔬菜就是個驚人的數字。如果都能包下來,那該多大的賺頭兒!他想來想去,就決定跟女婿王頭合作,用低價把差不多兩千畝的土地給一口吃下來。一萬多畝的田,他預定了兩千多畝,剩下的不夠分給其他人,王頭就想到了藍東。他讓嶽父拿出二百貫,給了藍東,還許諾事成之後,每年分給他一筆紅利。就這樣,藍東跳出來,打著大周學堂的旗號,幫著分田。他故意用小步丈量,少給百姓土地,自然而然,就能把王頭嶽父需要的田都留下來……而且他們還商量好了,那塊水澆地要以水淹地的名義賣給王頭嶽父,隻是一字之差,價錢就差了十倍之多!兩千畝好田,按照市價,能賣到一萬八千貫,可是被他們一弄,就隻值一千五百貫!僅此一項,王頭和他的嶽父,就撈了一萬六千貫!扣去給藍東的一份,再扣去打點的,至少也有一萬三千貫!值,真是值啊!一個開封府的捕頭,一次分田,一筆生意,就能撈到這麼多!他連個官都算不上,可貪起錢來,一點都不手軟!柴榮氣得火冒三丈,他真想下旨,把這三個人都給砍了,連他們的家人,也不能放過!“朝廷廢除了各種官田,意在減輕百姓負擔,結果呢……朝廷割肉,老百姓沒有撈到好處,反而喂肥了下麵的老鼠!”柴榮切齒咬牙,“李相公,你怎麼說?”李穀忙道:“此三人必須嚴懲,老臣會安排乾吏,重新清丈土地,不會再出錯了。”他偷偷擦了擦汗水,也是聽得觸目驚心。這時候李肆站了出來。“李相公,僅僅是這一處嗎?其他地方會不會有同樣的弊病存在?”還用問嗎,李穀黑著老臉,“李學士,老夫會全力督促下麵的官吏,不許他們胡來,弊病或許難以避免,但是不能一篙子打倒一船人,清丈田畝,均分土地,百姓還是會得到好處的,因噎廢食要不得!”李穀顯然摸準了柴榮的脈,他替皇帝把話說出來了,想要堵住葉華師兄弟的嘴。“李相公,從大局來看,你講的是有道理的,不過就以眼前的這個案例,我們不妨計算一下,老百姓是得利了,還是吃虧了。”葉華不慌不忙說道。柴榮眼前一亮,立刻道:“好,就按照葉卿所言,好好算算!”因為藍東劃分不公,原本一個無地的百姓,能拿到一百畝,可實際上隻有六十畝……有人要說,能得到六十畝也該知足了,彆忙,這六十畝,可是要按照一百畝納稅的。原來的田賦是十分之一,把丁賦攤進來,還有雜項,耗羨,加起來是田賦的兩倍,另外還有免役錢,雜七雜八算下來,十成的收入,有四成多是給朝廷的,自己隻剩下一半多,可假如隻拿到六成的土地,也就是說,老百姓要少掉四成的收入……辛辛苦苦一年下來,扣除給朝廷的賦稅,剩下來的,還不夠吃喝!假如遇上了災年,或者有紅白事情,家人生病,這樣的農戶頃刻之間就會破產,變成流民……所謂清丈田畝,讓百姓得利,就成了一紙空文!賬算到了這裡,皇帝和宰相的臉都萬分難看……他們信誓旦旦,利國利民的壯舉,結果就被一個捕頭,一個小地主,一個學堂的賬房,就給徹底敗壞了,未免也太不成比例了,這幾個人在皇帝的眼睛裡,卑賤微小如螻蟻,實在是不值得一提。但是到了尋常百姓那裡,尤其是山野村民。一個捕頭,就是開封府,一個大周學堂的賬房,就是通天徹地的人物,再加上有權有勢的地主,這三個人,誰也不敢得罪。吃了虧,受了委屈,隻能忍下來,還能有什麼辦法?儘管柴榮不願意承認,可天子腳下尚且如此,如果到了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又會如何?自己苦心孤詣,弄出來的改革,想要給大周奠定千百年的根基,就會被這幫蒼蠅螻蟻,給徹底毀了!可惡!皇帝陛下,怒發衝冠,他突然看到了葉華!你小子也彆老神在在,清丈土地,攤丁入畝,你也有份!還有,那個藍東自稱是你的徒弟,弟子犯錯,當師父的彆想逃!“葉卿,朕要你拿出辦法,解決弊端,如果你拿不出來,朕,朕就以教導不嚴,治你的罪!”葉華這個無語啊,陛下,咱講點道理好不?我跟姓藍的半點關係都沒有,他拉大旗做虎皮,怎麼能怪我?再說了,姓藍的也混蛋,你怎麼不說自己是天子的賬房,是替皇帝管著學堂,你說我乾什麼?難道冠軍侯三個字,比皇帝還管用?葉華還不知道呢,在鄉下,老百姓可以不知道周天子,不能不知道冠軍侯!“唉,陛下,要說太好的辦法,臣一時也想不出來。不過隨便用什麼人的步子測量實在是不準確,臣覺得應該製作一批標準的尺碼,下發各地,作為唯一的測量工具。”李肆趕忙附和道:“陛下,當年唐太宗就以自己的一步為五尺,頒行天下,臣以為陛下可以效仿唐太宗!”柴榮眼前一亮,欣然撫掌,“那好,就以朕的步子為準,重新丈量天下!”快步下了丹墀,就在金殿之外,皇帝陛下挺直身軀,龍行虎步,結結實實,邁出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