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換了身乾淨的襯衫長褲, 亞麻料子有些皺,符合孟春台當下的境況, 唇刷掃完最後一下,他抿了抿, 看向鏡子。化妝間的門推開, 孫小劍端著一杯涼茶進來, 等化妝師出去了, 他笑得不懷好意:“給, 先喝點涼茶壓壓驚。”陸文白他一眼:“你早不回晚不回, 專門挑這場戲回來?”“對啊。”孫小劍理直氣壯, “雖然我人在旅遊, 但心裡一直裝著拍攝通告, 這場床戲要清場拍, 我得趕回來伺候你啊。”陸文煩道:“滾吧你。”涼茶喝掉一半,躁動的情緒卻沒有減輕, 陸文有種參加裸考的感覺, 看似挺猛, 其實什麼知識點都沒掌握。孫小劍不忍再幸災樂禍了,安慰道:“放輕鬆, 導演會教你的。”陸文渾身難受地說:“媽的, 我更緊張了。”外麵布景和道具正在乾活兒,有些吵,待漸漸安靜下來,導演助理來敲門, 請陸文沒問題的話先過去候場。這場戲在陳碧芝的臥室拍攝,空間不大,色調比較濃鬱。瞿燕庭站在床尾,一邊觀察布局一邊調整燈光的示意圖,任樹在一旁檢查鏡頭的軌跡動勢。修改完畢後,瞿燕庭遞上畫板夾,說:“你看看怎麼樣?”任樹接過看了一會兒,沒有問題,抬頭小聲道:“哎,等下拍攝,你用不用回避啊?”“你是不是質疑我的專業度?”瞿燕庭反問,笑著戳了戳頭側,“拍成什麼樣都存在我腦子裡呢,我怎麼能回避?”任樹解釋道:“我不是質疑你,我是擔心你在場,小陸不敢放開了演。”正說著話,瞿燕庭循腳步聲回頭,見陸文略顯拘謹地進來候場,沒等他打招呼,塗英也做好妝發走了進來。時間還富餘,瞿燕庭說:“塗老師,你和陸文才拍了一場對手戲,要不要先聊聊?”塗英爽朗道:“都可以,其實之前錄《烏托邦》的時候已經很熟了,是吧小陸?”陸文老實巴交地“嗯”了一聲,攥著劇本蔫蔫兒的,也不講話,和錄製真人秀時吊兒郎當的樣子相去甚遠。塗英身為影後經驗豐富,所以更覺好笑,故意用誇張的語氣說:“唉,三十五歲後就沒拍過激情戲了,還蠻期待的。”陸文靦腆地笑笑,一米八八的身軀杵在牆邊,像座不太好使的立鐘。“好怕觀眾說我老牛吃嫩草。”塗英又道,“小陸,你心情不好嘛,你這樣讓姐姐很尷尬。”陸文連忙搖頭,不知道怎麼解釋,又熱,臉龐都漲紅了一點,這時瞿燕庭朝他走過來,手掌按住他的背,替他說:“塗老師,你就彆逗他了。”工作人員不敢越矩,塗英的資曆和年紀擺在那兒,便隨心地開玩笑:“好吧,導演心疼了。”這下瞿燕庭也不好意思起來,說:“沒有……他沒經驗,你帶帶他。”背後的手掌上下捋動,陸文感覺體內的弦在被瞿燕庭撩撥,他反手向後,偷偷抓住那隻手,撒嬌地掐了一下。清了場,任樹給陸文和塗英過戲,講解假動作如何處理,哪些鏡頭需要借位,等等。和拍攝《第一個夜晚》時一樣,任樹不碰女演員,把瞿燕庭拽來擺弄,隻不過這次沒親自動手,而是直截了當地往陸文身前一推。“握他的腰,用左手。”“閉眼,聞頭發絲。”“抱起來。”“撲他。”將姿勢和角度從頭到尾順了一遍,瞿燕庭爬起來,壓低眉骨整理淩亂的頭發,幸好光線調得微暗,沒人注意到他耳廓通紅。陸文口乾舌燥,彆過臉咳嗽了兩聲。一切準備就緒,攝影和收音站好位置,任樹退到監視器後,瞿燕庭在攝影師身側近距離看鏡頭,開拍。陳碧芝穿著件妖冶的寶藍色旗袍,濃妝豔抹,用她最拿手的那一套,沒骨頭似的,極儘風/騷地勾引孟春台動情。而孟春台靠坐在床頭,耷著眼皮,不看雪白的大腿,隻盯著搖曳的旗袍,那一抹藍色讓想到了陶素宜愛穿的陰丹士林。他緩慢地抬起了眼,表情漠然又空洞,當陳碧芝將長指甲刮上他的下巴,癢癢的,他回了神,從胸前的口袋掏出那枚懷表。陳碧芝捏著金鏈拎起來,說:“送給我的?”孟春台道:“嫖你,夠麼。”陳碧芝嬌笑:“說了白讓你快活,但你非要送的話,我當然收。”鼻息撲近,孟春台偏頭躲開了陳碧芝的紅唇,他不想和妓/女接吻,或者說,他此刻沒情致吻一個女人。陳碧芝毫不在意,抬手摘下鬢間的珠花,用嵌在寶石下的羽毛搔孟春台的喉結。沒有哪個男人能抵擋住誘惑,何況陳碧芝了解一切對付男人的手段。鏡頭橫搖,瞿燕庭沒跟著攝影師移動,立在衣櫃前直視雙人床,他抱著肘,將t恤抓得和孟春台的襯衫一樣皺巴。前戲的幾個鏡頭拍了五十分鐘,陸文入了戲,劇本上的字句在他腦海中拚湊成畫,驅使著他的動作和反應。孟春台被陳碧芝一步步瓦解,這段日子壓抑的所有情緒如同卷起的罡風,這場性/事跟情/欲無關,他隻想要瀕死前的發泄。當陳碧芝意識到孟春台的狀態轉變,已經晚了,她徹底淪為被動,在孟春台可怖的力量下,她這個歡場老手第一次在床上感到恐懼。陳碧芝終於明白,孟春台說的“去死”,也許並非一句玩笑。有陣清風吹進房內,瞿燕庭的手臂泛起一層雞皮,他抬起右手,握拳抵在唇邊,整個人釘在原地許久沒有移動。那些借位和假動作看得人眼花繚亂,瞿燕庭抖了抖睫毛,瞥向床邊的懷表,細長的金鏈垂下,搖搖擺擺個不停。咚的一聲,懷表墜落在地。任樹喊停,片場內刹那間安靜下來。臥室外,各組人員齊齊望向房門,不知裡麵是什麼狀況,但心照不宣地沉默著,免得撞上總導演的槍口。靜默了半分鐘,瞿燕庭鬆開雙臂,脫力地垂下,演員、攝影和副導都在等待判定,他低聲說:“過了,休息吧。”說完轉身,瞿燕庭直接抄走了任樹的煙盒,推開門大步離開了片場。陸文的氣息還沒平複,光著膀子爬起來,抓起襯衫慌慌張張地追出去,他又累又鬱悶地想,正經拍戲怎麼搞得像捉奸?走廊沒找到人,陸文跑上三樓,見孟春台房間的門虛掩著,一經靠近能聞見淡淡的煙味。窗簾拉著,瞿燕庭縈繞著白色的煙霧坐在床邊,躬起脊背像一隻不高興的貓,腳下丟著三顆煙蒂,指間的第四根燃著脆弱的煙灰。陸文走過去,伸手覆蓋上瞿燕庭的發心,試探道:“生氣了?”瞿燕庭咬著牙關:“快氣死了。”“那你在生誰的氣?”陸文低聲問,“氣英姐太專業,任導要求高,攝影師鏡頭抓得準,還是助理搖床的勁兒太大?”瞿燕庭把煙頭狠狠一擲,用力地踩滅,站起來不由分說地堵住陸文的嘴。陸文抱住他,來回地撫摸他的後背,任煙草味在唇齒間蔓延整個口腔。炸起的毛被捋平了,瞿燕庭抬手掛上陸文的脖頸,錯開臉,趴在陸文的肩頭輕輕喘息。他實在高估了自我,原本擔心陸文會放不開,沒想到介懷的是他,哪怕明白全部是假的,照樣難以控製騰升的嫉妒。半晌,瞿燕庭氣悶地說:“我寫這些乾什麼,自作自受。”拍攝的程度隻有劇本的百分之七十,已經弱化很多,陸文說:“那以後還寫麼?”瞿燕庭糾結了幾秒,回答:“寫不寫的……反正不找你拍了。”“靠,還以為你氣昏了,頭腦挺清醒啊。”陸文失笑,扒拉著瞿燕庭抬頭看他,說:“你一直在我餘光裡戳著,我腦子裡想不了陳碧芝,也想不了陶素宜。”瞿燕庭發覺,他變得矯情了,能因一個人的一句話失落或高興,仿佛三十三歲遲來了一場青春期。“那……”可他不再純情,會暗示地問,“今天拍完了,是不是又得緩三個月?”陸文愣了一下,否認道:“我現在就想假戲真做。”瞿燕庭揪緊陸文的襯衫後領,分不清戲裡戲外地說:“跟誰……”“你他媽說跟誰?”陸文凶了他一句,然後俯首撞他的額頭,低下來的嗓音發啞,說:“瞿導,你如果沒意見,我就直接把你帶走了。”今天的戲份已經拍完,有沒有鏡頭需要補拍要導演決定,可惜導演跑沒影了,各工作組暫時不敢有什麼動作。任樹連煙盒都被搶走,也不給他剩一根,隻能無聊地喝水。孫小劍見狀跑去買了一大兜雪糕,請大家多多見諒。大概過去了十分鐘,兩道腳步聲從三樓下來,在二樓的拐角稍作停留。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導演卻沒出聲,躲在男主角的身後被牽著手。隨後,陸文大聲通知道——“大家辛苦了,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