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帝都各公主府的家令伊、內邸臣全都入宮。一是領他們的俸給,二是向皇後行禮,當然,也順便向關心公主的皇後及妃嬪們稟告下公主宮外的生活是否順坦。方珈與穆悰自也入宮了。看其他公主府的家令伊、內邸臣在皇後麵前一個個都盛讚自家公主“聰穎賢德、夫妻恩愛、姑嫂和睦”等等,輪到自己上前時,兩人隻是簡單的一句“公主性情安靜,侯爺夫人視她若女。”這當然是實情,隻是公主的孤閉又該如何說?也不能一直讓公主如此,日子久了隻怕難容侯府。可是對著皇後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一來,公主是王府之女與皇後並無情份,再來……他們心裡卻想著陛下那般待公主,不若去稟告陛下。隻是出了皇後宮殿,正碰上陛下身邊侍候的內侍,見他匆匆入了皇後殿,兩人便等在外,果不一會兒,便又出來了。兩人迎上前去寒喧,才知是陛下派他來傳話,因今日政事繁忙便不來皇後殿了。再一打聽,才知是墨州戰事吃緊,元戎此次似乎是鐵了心要昆梧山脈,派十萬大軍逼境,陛下正召安豫王、威遠侯商量調兵支援墨州。於是方珈、穆悰作罷,回了侯府。到了侯府門前,兩人才下馬車,便見顧氏親自送客出門,那是一位明豔照人的華貴少婦,兩人言笑晏晏的拜彆,隻是那少婦步下台階那臉上的笑便收了,看也不曾看一眼馬車前的兩人,自顧鑽入府前等候的一乖軟轎中。“回府。”冷冷的兩個字吐出,一群仆從便擁著軟轎走了。看這少婦的派頭,想來是哪位權貴家的夫人,隻是何以一臉不快?“方令伊、穆大人回來了。”顧氏早見著了兩人,立於階前笑臉相迎。“回來了。”方珈、穆悰與顧氏見禮。隨後方珈眺目已走遠的軟轎,問道:“剛才這位夫人是哪位?”“那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顧氏答道,見方珈、穆悰目光依舊略帶疑惑的看著自己,微一沉吟,道:“她慕公主美名前來拜訪,隻是公主……”後邊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方珈、穆悰一聽便明白了:定是公主不見。兩人各自心底一歎,未曾言語,與顧氏一道入內。三人經過花園時正碰著了秋意遙。“二公子這是去哪?”穆悰笑臉相迎。他未入宮前,父親曾教過他讀書識字,入宮後又分在明經殿,那是皇子們讀書之所,是以他也跟著讀了些詩文,雖是個內侍,卻也說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選為宸華公主的陪臣。隨公主到侯府裡已一月有餘,平日接觸裡,讓他對這位博學多識人品溫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去書房。”秋意遙簡單答道,與三人一一見禮。顧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話,知他去書房必是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書房?”“秋嘉到時會送過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遙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頭長發垂在身後以發環束住,垂首間耳側的發微微傾下,發墨臉白,似烏雲掩月般,令人有一種想伸手為他撩發的**。“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顧氏愛惜的抬手拂了拂他的頭發,“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這心裡就難舒坦了。”“嗯。”秋意遙溫柔的看著顧氏一笑,然後向方珈、穆悰微一點頭,轉身離去。三人目送他離去後,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園,顧氏回了德明園。鳳尾森森的前,秋意遙推門,一室靜寂,滿室書香。他自書架前走過,抽出需要的書籍,經過窗前那排書架時,發現那本《論東朝百戰》似有移動過,不由伸手取過,隨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跡,不由一怔,然後細細看了一會兒,片刻後他又翻了幾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跡,看著上邊的評言,不自禁便一笑。合上書,指尖輕輕撫過書的邊角,然後輕輕放回原處,看旁邊果缺了一本書,略一沉吟,他將空了的位置旁邊的書抽出,抬手從旁邊書架中抽了一本書墊上。移步重新找齊了自己需要的書,便在書桌前坐下,細細翻閱。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風凍人,他才熄了的燈火離去。沒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園。德明園的前廳裡,秋遠山正背負著手來回踱步,臉上神色疑重而憂慮。看到秋意遙到來,不由眼前一亮,滿是希望的問道:“遙兒,如何?”“嗯。”秋意遙掩去疲倦點點頭,一邊從袖中取出白絹遞給父親,白絹疊得整整齊齊的,隱隱透著墨跡。“元戎的陣法我已找到緣頭,確如哥哥所料,那是擇幾種奇陣相輔相合,我已將之一一寫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敵的法子一並附上,可供哥哥參考一二。”“哦?”秋遠山接過打開一看,頓時麵露喜色,“為父想了兩天了都沒想出法子!遙兒,辛苦你了。”秋意遙搖搖頭,安慰父親道:“爹爹莫太擔心,哥哥定不會有事的。”“嗯,為父現在將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遠山拍拍兒子的肩膀,轉身大跨步往外而去。望著父親走遠的背影,秋意遙微微鬆一口氣,隨即離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園。深秋的夜風極冷,耗了一日的神,極是疲倦,被風一吹,頓覺冷意浸骨難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腳步,迎麵一股冷風灌入,未及掩麵,便是一陣咳嗽。不由微微苦笑,予他最難熬的冬天又要來了。******雖說方珈、穆悰變著法子想讓公主多出園走動,傾泠也確如他們所願不再閉居德馨園中。隻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樓、東邊的桂園以及沿途經過的石道、花園。府中的仆從已有許些多次碰到了她,無不是驚豔當場,回去後與人吹噓著,以至每逢傾泠出園,一路上偶遇的仆從越來越多。不知是對公主的敬畏,還是對美麗的驚慕,人雖多了,卻也隻是悄悄看著,倒並未令傾泠生出厭煩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美麗的人總是容易讓人生出好感的。侯府裡的仆從覺得公主雖然模樣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去桂園,肯定是很有學問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清淡素潔。於是,漸漸的又對公主生出喜愛之心,隻是不敢近前罷。有人歡喜,必也有人討厭,世間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呂以南姑娘對侯府仆從們交口稱讚的公主厭惡之心卻是越來越甚。這一日,孔昭陪著公主又去,花園裡迎麵碰上了呂姑娘,雖是各自走著一條道,中間隔著數尺寬的菊花叢,可呂姑娘卻是無視而過。傾泠倒沒什麼,孔昭卻很不平。即算是不與公主行禮,那至少也該有個笑臉,或是點頭致意一下。偏這位呂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的無視公主!太無禮了!孔昭心裡很氣,但看前頭走著的公主似乎毫無察覺,便也未言語,隻是輕步跟隨。到了,傾泠將書放回原處,再取了旁邊的書,翻開,又是一本留有評言的書,再抽旁邊一本,並不是。果然。她指尖撫著書邊,輕輕一笑。“公主,怎麼啦?”孔昭見她無故發笑不由問道。傾泠垂首翻看著書,唇邊的笑意依未隱去,這令得孔昭更是好奇。“公主,你在笑什麼?”傾泠抬首看向孔昭,這一眼令得孔昭甚是驚訝。幾曾看過公主有過如此明顯的歡快眼神,一雙眼睛似那水晶燈般,亮得攝人。“孔昭,你不是曾問過我書上的評言是誰留的嗎?”傾泠翻著書頁,“這些都是秋意亭寫下的。”“噢。”孔昭明白了,“公主是看到了駙馬的評言所以高興。”傾泠卻是輕輕搖頭。“啊?”孔昭又不解了,“那公主是為啥高興?”傾泠卻又不語了,慢慢移步走著,便走到了書桌前,一眼便瞅著了桌前燈台上差不多燃儘的蠟燭。他……每日都在這裡呆到極晚?每一本她看的書,都是經他手挑出來的?“孔昭,你說這還會有什麼人來?”她忽然道。“侯爺呀。”孔昭答得理所當然的。傾泠又搖搖頭,“侯爺不是個看書之人。”“那……夫人?”孔昭這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氣。傾泠再次搖頭,“夫人就更不是了。”“啊,我知道了!”孔昭眼睛一亮,想到一人,“肯定是二公子,就是把公主娶回來的二公子!”傾泠這次不言語了,目光透過窗口望著樓外的翠竹,筆直挺立,鳳尾森森。“我這些日子看的書,除第二次的那本外,其餘全都是留有秋意亭評言的,不會有那麼多巧合,必是有人為之。”“啊?”孔昭一愣,然後問道,“誰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這個人是二公子?”傾泠收回目光,然後在書桌前坐下,翻開手中書,目光落在那一麵的評言上。“為什麼要這樣做?”淺淺一笑,眉卻不自覺的輕輕凝起,“人的言行會表露這人的個性、喜好、行事風格……他這般做,不過是想我從這些書上的評言中多多了解一下秋意亭這個人罷。”“哦?”孔昭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公主從書上了解駙馬,可了解了駙馬又怎麼樣?”傾泠目光看著書上的墨跡不移,“我這些天看了這麼多秋意亭的評言,幾乎已可看出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呃?孔昭還是有些迷糊。“那駙馬是個什麼樣的人?公主了解了又怎樣?”“秋意亭麼……”傾泠唇邊又浮一絲笑意,“是一個驕傲張狂的人。”她簡潔的一語概括。啊?孔昭瞪眼。這麼……差勁?那怎麼配得上公主!但傾泠接下來又道:“但同時他也是一個聰明極有才能的人。我看的這麼多書皆有他的評言,足可見他博覽群書,卻又不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見地,予兵事上有過人的敏銳,想來確如傳言所說‘天賦絕佳的冠世將才’,而且從這些評言中還可看出他性格剛毅,行事果斷。”“那……”孔昭眨眨眼,“這不挺好的嘛,前麵的缺點跟後麵的比起來完全不算什麼麼。”“還有一點,其人有野心有抱負。”傾泠又低低加一句。“野心?什麼野心?”孔昭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然後想到某點不由無比震驚,“難道他想當皇帝不成?”噗哧!傾泠一笑搖頭。“那是什麼?”孔昭側頭想了想,然後一拍手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當天策上將軍!”傾泠聞言卻不答也不反駁,隻是靜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比之那,應該更為壯闊。”“啊?”孔昭嚇了一跳。天策上將軍還不夠大?那可是皇朝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位置,二百多年來,總共也才得兩位!一位是現今的皇弟安豫王。一位是開國之初的昀王殿下皇雨,朝晞帝逝後他輔助幼主延治帝,護佑國朝數十年,在延治帝親政之時特為他設“天策上將軍”之位,諸王之上,百官之首,統帥天下兵馬。“‘天策上將軍’可以每朝每代皆有,但他要做的是———秋意亭———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個!千百世過後,他依然光耀史冊!他的抱負一個‘天策上將軍’又怎能容納得了的。”傾泠眼中蘊著一抹笑,似是讚賞似是感概。“啊……”孔昭開始驚歎,“駙馬的野心還真不小!”在她看來,那是她無法想象的事兒。“所以……”傾泠看著孔昭,“對著這樣的人,你覺得如何?”孔昭有些臉紅,憨憨的答道:“奴婢覺得駙馬很好,很讓人喜歡。”傾泠一笑,卻又瞬間萎落。是的,秋意亭如此優秀,自然讓人歡喜……“那二公子給公主看這些書,就是希望公主會喜歡上駙馬?”孔昭忽然福至心靈道。傾泠聞言,驀然間覺得倦怠,這滿室的書也不能令她生出一絲歡喜輕快來。“公主?”孔昭不解的看著她,不明白剛才還笑著的公主怎麼一瞬間就斂了笑暗了眸。“他也是用心良苦。”傾泠幽幽一歎,然後放下書,起身離了。孔昭忙拿過桌上的書跟上她,看著前頭的公主,心頭一片茫然。她年紀小小心思單純,公主有時說的一些話她總不能理解,也看不出公主心裡在想什麼,隻不過她並不在意,她隻要能呆在公主身邊,能看著公主舒服自在過日子,那她便心滿意足。隻是此刻,如此模樣的公主卻是她第一次見到的,這令她有些憂懷。公主是不開心。她知道,儘管她不知道原因。這一次,傾泠倒沒急著回德馨園,而是順著林間小道隨意走著,走了半晌工夫,也不知走到哪了,忽地鼻端聞得一股清苦的藥草香味,她心中一動,幾步過去,果然看到一片藥圃。原來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後園。“公主,這就是二公子所種的藥圃吧。”孔昭雖不識得藥草,可聞著味道也知是藥了。傾泠在藥圃邊上停步,看著空無一人的藥圃,怔怔出神。那一日清晨,白霧繚繞,晨風沁涼,她循著清苦的藥草香來到了這裡,然後遇到了他。那日情境,如夢似幻。那是她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入府以來唯一一次見到他。“公主?”孔昭見她呆呆站著不由輕喚一聲。“回去罷。”傾泠轉身即走,步履匆匆。孔昭忙快步跟上。回德馨園後,罕有的傾泠並未如以往一般呆在書房看書,而是抱著琴到了德馨園最幽靜的梅園裡,對著一園的梅樹彈了半天的琴。前一曲是氣勢恢宏的《將軍令》,後一曲卻是婉轉柔美的《出水蓮》,才彈了清冷低沉的《月出》,忽然又轉入了纏綿哀傷的《綠水怨歌》,還未彈完,又一掃低迷來了一曲高亢激越的《踏雲曲》……琴曲繁多,音調繁雜,德馨園裡聞者心煩意亂,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公主心情很煩悶。”方珈宮中長大,自是通曲歌,從這些琴曲中能聽出琴者的心音一二。隻是她自與公主相處以來,已知其性情淡漠,不理世事,諸生萬物皆不縈於心,更不曾有過煩悶憂愁之事。“孔昭,今日園外有何事擾到公主了嗎?”孔昭搖搖頭。“今日也就和往日一樣,去取了書,然後隨意走了走便回來了。”“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會有如此心境?就在這時,琴音忽又一轉,卻是一曲《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琴兮僩兮,赫兮啹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注○1]孔昭雖是單純,可她知《淇奧》。公主曾經教過她讀書寫字,也教過她詩詞和曲而唱,她知道這《淇奧》是一支什麼樣的琴曲,也知道這是一首什麼樣的詩。隻是……公主為何彈此曲?今日裡明明一開始公主提及駙馬時挺開心的,可怎麼一轉眼又不開心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水邊……綠竹……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的望著梅樹下的公主。第二日,傾泠便將書還回了原處,而未再取旁邊的書,隻是在另一書架上取了一本書,自然是沒有秋意亭評言的。經過書桌時,她提筆留下幾字,便與孔昭回了德馨園。落日熔金,暮風徐徐,一日便又將過去了。步過青池,穿過竹林,帶著一身的藥香,秋意遙推開了的門。近些日子,他總是在用過晚膳時來書房呆一會兒,自然,這時刻才不會碰到任何人。走過一排排書架,然後在窗前的書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論東朝百戰》靜靜停留片刻,又靜靜移開,掠過旁邊時微微一怔。那裡並沒有空出一個位置……這一次並未如以往,她取走他備下的書。伸手取過那本《東書》,隨手一翻,便見兄長的評言,片刻,輕輕歎息一聲,放回。移步,到了書桌前,卻發現桌上攤著一張玉帛紙,紙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跡端雅筆風卻顯得隨意。多勞傷身,多思傷神。莫若隨緣,無悲無憂。目光掠過那兩行字,神思微怔。莫若隨緣,無悲無憂。她果然是知道的,心頭浮起欣慰,卻又夾著苦澀。自己這樣一番作為,看來是“多餘”了,她要一切隨緣,不必要他如此“刻意”的展現一個秋意亭在她眼前。目光掠過筆架,一支沾墨的紫毫。想著她坐於書桌上提筆揮墨的情景,不由伸手,卻在指尖即要碰觸紫毫的一刹堪堪停住。手一顫,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間閃過複雜情緒。終隻是輕輕歎息一聲,轉身離去。樓外暮風更冷,暮色已濃。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