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幾人剛起床,便聽得園門咚咚叩響,淳於深意去應門,叩門的是掌櫃,身後是那位五王子尤翼宣,後麵又跟著許多的人,人人手中都捧著一張琴,那陣場看得淳於深意呆了呆。“你們……乾什麼?”見到她,掌櫃的彎腰行禮,“姑娘早,煩請姑娘告知你家小姐,五殿下為小姐送琴來了。”“這麼多琴……要送給我家小姐?”淳於深意瞪目結舌地指著尤翼宣身後那些琴,粗粗一看,至少不下十張。“這是本王昨夜尋遍國都覓得的好琴,特意送來給風小姐過目。”尤翼宣彬彬有禮道,“還煩請姑娘通傳一聲。”他昨夜離去後,所有人回報皆未有搜到賊人,一時隻得作罷,命尤昆去交待官衙發布公文搜捕賊人,並嚴把城關,以防賊人逃走。而後回到了王府,腦子裡卻儘是風辰雪的身影,於是連夜命人找遍國都裡所有賣樂器的鋪子,隻要是好琴便全都買來,足足尋了十二張琴,一大早便親自送來客棧,隻盼能有一張入得了佳人耳目。外麵的聲響驚動了淳於深秀與秋意亭,兩人都披衣出門,看著這情景亦是驚訝不已。“怎麼回事?”秋意亭問道。“這位五殿下來給我們‘二小姐’送琴來了。”淳於深意轉身答道。秋意亭眉鋒一跳,移步至園中。尤翼宣見他走來,儀容俊朗氣度不凡,心裡猜測他定是“風大公子”,於是向他微微頷首。秋意亭亦淡淡一笑頷首作禮,目光掃了一眼那些琴,心頭疑惑。昨夜之事淳於深意已有簡略與他說過,但他卻不知這五王子此舉是何意?更是不知他為何有此舉?尤翼宣的見園中幾人隻是驚疑的看著,於是側首示意身旁的尤昆。尤昆會意,衝著淳於深意抱拳道:“我家五殿下給風二小姐送琴來,還請姑娘通傳。”話是對淳於深意說,可聲音高高揚起,顯然是要屋中的“風二小姐”也能聽到。淳於深意卻將目光轉向秋意亭,顯然是詢問他這位“風大公子”如何應付。秋意亭目光轉向尤翼宣,亦儀態從容的道:“五殿下的盛情在下先替舍妹謝過,但無功不受碌,舍妹實不能受殿下如此厚禮。”說罷目光看一眼淳於深意,讓她說給尤翼宣聽。誰知尤翼宣並不等淳於深意開口,已以標準的皇朝話道:“風小姐千裡覓琴,足見瀟灑。又所謂‘寶劍贈英雄’,那瑤琴亦該贈知音。本王此舉不過是替這些琴覓得知音人,令它們不至遭庸人糟踏,還請大公子莫拘世俗之理。”秋意亭聽得此番話不由得看了尤翼宣一眼,正撞上尤翼宣看過來的目光,兩人皆是一震,然後各自心底裡都生出一種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覺。都覺得對麵那人雖風采不凡,但與己卻難成友。“喂,我家公子說了不要,怎麼你們還想強迫人家收下不成?天下也沒這個理。”淳於深秀聽了卻是沒好氣道。對於這山尤國的五王子他可沒什麼尊敬畏懼之情,有的也隻有對山尤人的憎惡。“大膽!”尤昆一聽他這等無禮的話立時一聲喝叱,“五殿下麵前豈容你如此放肆!”“喲……”淳於深秀斜著眼睛哼了哼,“想仗勢欺人不成?”“你!”尤昆手往腰間的刀鞘上一按,頗有一怒拔刀之勢。“尤昆。”尤翼宣一抬手製止他。那邊秋意亭亦回首掃了淳於深秀一眼,淳於深秀頓把腦袋彆向一邊不再說話。忽然“嗄吱”一聲,廂房的門打開了,走出一個嬌小玲瓏的俏姑娘,正是孔昭。她回身合上門,然後轉身看向秋意亭,微微搖頭,走到園中,對尤翼宣道:“我姐姐說既然五殿下如此盛情,便請琴入園一品。”尤翼宣聞言頓然歡喜,忙吩咐眾隨侍將琴捧入園中。而機靈的掌櫃又趕忙領人抬來了許多張幾案,不過一刻鐘,十二張名琴已井然有序地擺放園中。擺放好琴後,尤翼宣看了孔昭一眼,然後目光望向合上的廂門,想著風小姐該出來了吧。誰知房中並無動靜,園中的孔昭卻移步至第一張琴前,目光掃一眼眾人,示意安靜。園中眾人一時皆屏息靜氣,靜謐非常,然後她伸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挑,“淙”的一聲琴發出輕響。她略停片刻,等琴音止了便走向第二張琴,又是指尖一挑琴發出“淙”的輕響,然後靜待片刻,繼續走向第三張琴……如此直到將十二張琴一一試過,房中的風辰雪未有任何反應。於是她轉身對尤翼宣道:“五殿下,你的琴我姐姐都不中意。”“這……”原本滿懷期待的尤翼宣顯然是未曾想到有如此結果,看看那些琴,他府中的樂師們親自試彈過,都曰琴音出色足可當傳世名琴,而此刻……他轉首看向廂房,猶是不死心,“這些琴皆乃難得一見之品,風小姐不如親自過目一下?”房中靜了片刻,才響起風辰雪清若冰珠的嗓音,“不過俗物,豈稱良琴。”聞言,尤翼宣頓麵現窘迫,隻覺得自己方才不過褻瀆之舉,當下歎息一聲,對著房中風辰雪道:“如此打擾小姐了,本王定會再尋得好琴,到時再請小姐一品。”言罷靜靜地等待風辰雪的答複,奈何房中再無動靜,片刻,他才無奈又留戀的看一眼廂房,然後領著眾隨侍離去。掌櫃的躬送王府眾隨侍攜琴離去後,才回轉身一臉堆笑地對園中幾人道:“幾位貴客稍等,小的馬上命人送早膳來。”等掌櫃的也走了,淳於兄妹倆同時嗤道:“一大早就來這麼一場,這五殿下還真是吃飽了沒事乾。”秋意亭卻是若有所思的看一眼孔昭回房的背影,然後問淳於深意:“這五殿下為何送琴來?”淳於深意一聽這話心頭一跳,暗想這事還是讓風辰雪自己去圓的好,於是道:“我也不知道,等會秋大哥你自己問問辰雪吧。”秋意亭看她一眼,倒也沒有追問,正好小二送來洗漱水、早膳,於是各自回房梳洗了,然後一起用早膳。早膳後,秋意亭將肖畏安置妥當,又囑咐淳於兄妹、孔昭一些事,便與風辰雪一起出門。出門時,風辰雪頭上戴了頂青色圓帽,寬寬的帽沿下垂下半尺長的青紗,將一張臉朦朦朧朧的掩在輕紗之下。看到秋意亭疑惑的目光,風辰雪淡淡說了一句:“外邊日頭太大了。”於是淳於深秀、秋意亭釋然,隻有淳於深意猜得風辰雪此舉大概是怕店外碰著不死心的尤翼宣等人而曝露她麵容不一的真相。見風辰雪、秋意亭出來,掌櫃問詢兩人去向後熱心指點方向並親自送出門。兩人離開客棧,走出半條街時,風辰雪側首問秋意亭:“你說要陪我尋琴,那你可知琴在何方?”“昨夜我問肖畏,說國都裡有一條春熹街,那裡都是*古玩玉器與琴箏樂器的鋪子。”秋意亭道,顯然他是想帶風辰雪去那邊轉轉。風辰雪聞言搖頭,“若這般容易尋得,那五殿下昨夜便已全部買來了。”秋意亭想想有理,看著她,又想起晨間之事,問道:“那五殿下何以有此舉?”風辰雪早料到他定會有此一問的,是以淡淡答道:“我又非他,豈知他行事之由。世人中總有些脾性怪異行事莫名的人,許這五殿下便是如此。”“哦?”秋意亭應一聲。風辰雪自知他並不信,但她並不在乎他信不信,他問了,她就隻那麼一答。秋意亭自知是問不出什麼,是以也不再追問,轉而道:“那你可知如何尋琴?”風辰雪環目四周一眼,道:“當日的朋友亦隻說,站在最熱鬨的街上,靜下心去聽,或許就能找到了。”“嗯?”對於這樣的提示,秋意亭也是一怔。“你知道國都裡最熱鬨的是哪嗎?”風辰雪問他。“這我倒是知道。”秋意亭點頭,昨日早找肖畏問清了的,他辯認一下方向,然後道:“跟我來。”說著將她衣袖一拉,牽著她往左行去。衣袖牽起的那一刹,風辰雪一愣,側目看一眼秋意亭,見他神色平常,便也就隨他了。穿過人群與街道,兩刻鐘後,兩人便站在了國都最為熱鬨的安慶街。此是一處鬨市,魚龍混雜,各式人都有。貨郎挑著貨擔叫賣,小販擺著小攤吆喝,小鋪裡現揉現捍現做賣包子麵條熱氣騰騰,牆角邊有三三兩兩捧著茶碗蹲地上談天,那邊廂有拉弦賣唱,這邊廂有吞劍噴火的雜耍,近旁有人堆著一堆瓷盆青碗說是古董,遠處農家趕著雞鴨牛羊來賣……到處是人,四麵八方儘是各種嘈雜的聲音。兩人一到此,頓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若你在此尋得好琴,那大概隻為證明‘風塵有奇人’此話是對的。”秋意亭避開一根橫裡穿過來差點便打到他麵上的扁擔力持鎮定的道。風辰雪正要答話,可聽風辯音察覺左前方有異物迅速接近,她趕忙往秋意亭身後一躲,然後一隻大公雞嘎嘎嘎的從天而降,正落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秋意亭抬袖一拂,一股勁風將撲上來的公雞給掃開丈遠。一位農人跑上前來一把捉住公雞嘰哩呱啦一句抱著公雞回去了。“西南、東北、東南三處有樂聲,你聽聽我們該往哪處。”秋意亭忽然側首對她道。風辰雪一怔,想不到他不動聲色間便已辯清四麵雜聲,當下她凝神靜聽。秋意亭在她身前站定,衣袖隨意的一揮一放間,便將那些擦肩而過的人不著痕跡的隔開尺遠。片刻,風辰雪道:“往東南。”“好。”秋意亭頷首。兩人當下往東南方向望去,那一片卻是賭坊與酒肆,隻遠遠看著便能感覺一種肮臟混亂。“那邊……”秋意亭看一眼然後側首問風辰雪,“你可知世間最可怕的野獸是什麼嗎?”風辰雪抬首,“老虎?獅子?”“不是。”秋意亭抬手撩起她麵前的青紗,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道,“猛虎雄獅是百獸之王,是王者的雄猛,並不是最可怕的。這世間最可怕的野獸是又饑餓又貪婪又陰險的豺狼。”風辰雪一怔。秋意亭手指向前方,“那裡便有許多的豺狼。”風辰雪目光移向前方,看得片刻,抬手放下青紗,淡淡道:“我們去吧。”才入巷口,撲麵而來的便是腥臭汗臭酸臭腐臭等等異味,沿街牆角三五成群地倚著些形貌猥瑣的男子,見陌生的衣著光鮮的一男一女走來,頓紛紛起身,眼中射出貪婪,如同惡狼看著鮮美肥厚的肉塊。有的人無聲迅疾的往兩人身邊靠近,有的喝叱著向兩人伸出手,眨眼間便已有四五人圍了上來,隻不過靠近的在離身一尺之距便被什麼擋住了,伸手的還未碰著兩人衣角便手指一陣麻痛,眼前仿有一陣風拂過,再反應過來時,那兩人已走遠。有的不信邪,合身撲過去,卻仿佛撞在一堵無形的牆上,鼻臉一陣劇痛便仰麵摔倒在地。那一天,極為引人矚目的一男一女,衣衫潔淨氣度從容,仿如閒庭漫步般穿過了那條最為臟亂的小巷。而藏於陰暗中的惡狼們卻隻能遠觀,無法近前。走了一刻,風辰雪停步。麵前是一家酒肆,狹小而陰暗,但酒客卻不少,三三兩兩一桌劃拳拚酒不亦樂乎。“這裡?”秋意亭目光掃一眼酒肆。“有琴聲。”風辰雪抬步入內。一個乾癟癟的老頭迎上前來,一咧嘴滿口黃牙,嘰哩呱啦一句,奈何兩人都沒聽懂。秋意亭負手身後,隻看著風辰雪。風辰雪目光一掃,見櫃上有一壺酒,於是走過去,以指尖醮酒在桌上寫下一個“琴”字,然後看著老頭。老頭見了桌上的字,然後抬頭打量兩人一番,片刻,才一招手領著兩人入內去。轉過酒肆的後門,穿過一條光線陰暗的通道,便是一個雜亂的小院,再穿過小院便是一扇門,推開門走出,眼前頓時豁然開朗,嘈雜臟亂都甩在了門後。前麵是一片竹林,蒼翠挺拔,鳳尾森森,四月的驕陽自天空灑落,從竹葉間穿過,在青石地上落下細碎的斑影。清風徐徐,鼻尖拂過竹葉清淡的氣息,“淙!淙!淙!”不成曲調的琴音緩慢而清晰傳來。老頭嘰哩呱啦一句,然後指指竹林裡,便轉身回去了。風辰雪撩起青紗,與秋意亭對視一眼,然後兩人抬步往竹林深處走去。竹蔭裡沁涼如水,與外間的嘈亂肮亂不啻是天壤之彆。“你說琴乃君子之音,此地處亂巷卻清靜異常,倒也算是君子之地。”秋意亭邊走邊道,“君子之地若有君子之音倒也不稀奇。”風辰雪一路凝神細聽那“淙!淙!淙!”的琴音,察覺琴音在漸漸變化,初時還夾有的混沌慢慢褪去,越發的清越,卻又不失沉厚,仿似蒼龍騰空,龍吟悠長而沉雅。“好琴!”她不由脫口讚道。秋意亭聞言一笑,兩人繼續前行,半刻到了竹林深處,便見一棟竹屋矗立眼前,竹屋左旁一口古井,右旁卻是竹桌竹椅,十分的古雅清淨,那淙淙琴音便是自竹屋裡傳出。風辰雪移步至竹椅坐下,秋意亭見之便也無言地的在一旁坐下,兩人一時都未說什麼,隻是聽著竹屋裡單調的琴音。前者聽著,越聽眼睛越亮,一貫淡漠的眸子裡射出喜悅之色,後者聽不出什麼道理,隻是靜靜的陪著。終於,竹屋裡琴音止了,然後便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似乎是輕鬆愉悅,又似乎是憂傷不舍。“雛鳥總有離巢淩空之日,花蕾亦有綻放凋謝之時。”風辰雪驀然輕聲道,“良琴已成,自有知它之人來撫,又何必憂悵。”竹門嘎吱一聲拉開,一名年約四旬出頭形貌清奇的男子走了出來。兩人起身。男子打量兩人一眼,然後微微一笑,以一口標準的皇朝話道:“我斫琴多年,反不曾如姑娘這般懂它,見笑了。”風辰雪看著他問道:“先生的琴做好了?”男子一笑,“姑娘不是已聽出來了麼。”風辰雪點頭,直接問道:“我為先生的琴而來,不知先生的琴可否割愛?”“哦?”男子一挑眉頭,看著風辰雪,片刻,他轉身回屋,然後抱著一張琴出來,放在桌上。那琴為靈機式,陽為桐陰為梓,木色甚新,紋理條條如絲線,琴弦為潔白的蠶絲。“姑娘剛才亦言‘良琴自有知它者撫’,那便看姑娘與這琴有沒有緣。”風辰雪看一眼他,然後移步桌前,取下頭上的青帽擱在一旁,在竹椅上坐下,伸手指尖撫上琴弦,輕輕一挑,便琴音輕瀉。那並不是什麼琴曲,而隻是“淙淙”清音,如鳳吟森森,如流水叮當,如此簡單,卻又如此自然的貼合此刻的環境與心情,令聞者悠然放鬆,仿獨身置於莽莽天地,碧空青野,清風白雲,飛花流鶯,曠遠自在。那男子聽著,目光先注視琴弦與指尖,爾後移至風辰雪,然後幾不可察的頷首微笑。秋意亭的目光卻自始至終落在風辰雪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過一尺之距,陽光從竹葉間穿透落在她身上,那樣的明亮,於是她的眉眼神色是如此的清晰。她沉醉之時微微偏首,發似墨泉從右肩流泄,露出一截雪玉似的頸脖,與那張乾黃的麵容形成鮮明的對比。易容術?!他心頭巨跳,目光明亮而鋒利,仿佛要穿過那張麵皮。隻是當風辰雪停手抬頭之時,他已一派平靜。風辰雪起身,走至男子麵前,自袖中取出一朵玉蓮花。那花朵隻有拇指大,花莖纖細,通體為一塊白玉雕成,偏生花瓣的瓣尖上盈盈一圈青煙色,花莖亦是暈著淺淡的綠,玉質晶瑩剔透,顯見是上好之物,但花形細小,亦不會很貴重。“蓮乃君子之花,琴為君子之音,我欲與先生作君子之交,可否?”男子看看那朵玉蓮花,再看看風辰雪,然後欣然一笑,道:“此琴剛成你便至,足可見你與它有緣。你懂琴理知琴聲,是為琴之知己。它入你手,我豈有不願。”說罷伸手自風辰雪掌中取過蓮花。“多謝先生。”風辰雪輕輕一語,然後轉身,目光睨過秋意亭,再掃掃桌上的琴,便抬步離去。而皇朝的第一名將見此卻隻是略帶感慨的搖頭一笑,然後乖乖抱起桌上的琴,再向那男子輕輕一點頭,便快步跟上。身後,男子甚是驚訝的看著那離去的兩人。他雷祈音斫琴多年,來此求琴的哪一個不是帶著千金萬銀,哪一個不是恭敬有加誠惶誠恐,可這樣直接乾脆的女子還是頭一回見到,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多話,甚至都不曾互通名姓,還真的隻是“為琴而來”。可是……望著那漸漸消逝於竹林的身影,雷祈音臉上浮起輕淡而愉悅的笑容。他至今已斫琴九張,可今日方才所成的琴日後必是流芳百世,乃是其它琴不可比擬的。隻是……不知它將以何名而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