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角聲滿天甲光寒(下)(1 / 1)

天霜河白 傾泠月 2472 字 1個月前

夜深人靜。幽暗的房中,闔目而臥的燕雲孫忽然睜開眼,看著床頂半晌,然後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銀光似水,晚風沁涼,不覺披衣步出房門,就在屋前的台階上坐下,仰首看著夜空上的弦月。看了許久,然後無聲地笑起來,帶著深刻的自嘲。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明明過得逍遙自在,偏要強行看一眼,於是便有了惆悵。明明可有百般愜意的日子,偏因那一點奇詭的心思,於是便有了這一身束縛。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懷。做到了駙馬,卻永遠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個。這不是傻子才有的癡念,才會做的傻事麼。到如今,卻是她已逍遙,他入樊籠。不知是否上蒼作弄,才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他埋首入臂彎,無聲的輕輕的笑起來。他曾經在不眠的深夜裡罵過秋意亭是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哈哈哈……很想大笑,卻最終隻是在這暗夜裡沉默。錯過了,也晚了,他隻能繼續走下去。夜,深沉而靜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驀地一陣雷鼓之聲響徹夜空,驚破了丹城裡所有人的好夢。燕雲孫猛然抬頭起身。是山尤夜襲?!他趕忙往秋意遙住的院子走去,推開院門,便見燈火已亮起,窗紙上映著秋意遙穿衣的身影,一旁燕敘正在服侍他。“想不到山尤選在這個時刻攻城。”燕雲孫推門進去。秋意遙一身鎧甲,戴上頭盔,再取過佩劍,“我去了,你留在這裡。”“我刀都拿不動,當然隻能留在此。”燕雲孫笑笑,“你小心點,我不想日後被意亭那小子追殺。”“放心。”秋意遙步出房門,然後回首一笑,“我此刻還不想死。”月色之下,那張臉依舊蒼白如雪,可那雙眼卻仿如古玉,曆千百年歲月塵劫,亦不掩其溫潤華光。燕雲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輕一笑,似喜還憂。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見孫都副急急忙忙趕來,衣帽綾亂,一見著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賊竟然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攻城了!”燕雲孫失笑,然後一斂神色,極是憂心的道:“孫都副,本州府隻是書生一名,實舉不起刀劍,就請都副在此保護本州府如何?”孫都副聞言大喜,既可逃脫了與山矮子們短兵相接的險境,又可親近州府大人,如此一舉兩得。“燕州府請放心,末將定會保護好您,讓山賊不敢近一步。”“如此可就煩都副費心了。”燕州府頷首而笑。秋意遙出了府衙,聞得四麵鼓聲遠遠傳來,倒並不慌急,東西南北四前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於街上,凝神聽了一會兒,然後轉回府衙,取過紙筆,一揮而就,再蓋上都尉印鑒,封好,然後喚過燕敘,道:“去北門交給李千戶。”“是。”燕敘領命而去。那一夜,山尤自東、西、南三麵大舉攻城。身著黑甲的山尤士兵扛著雲梯,舉著長盾,前撲後繼的攀上城樓,遠望下方,還有無數的士兵蟻蟲般密密而來,昏黃的火光之下,仿似黑雲壓城,綿綿不絕,又如汪洋奔湧,洶湧澎湃。丹城城樓上,皇朝士兵披堅執銳,嚴陣以待。當兩方短兵相接,刹時金戈破空,廝殺震天,頓有血雨揮灑,屍首橫陳。山尤的投石車、弓箭手從四麵八方將大石、火箭投向、射上丹城,當那些大石、火箭從空而降,不但城樓守軍死傷無數,更波及城中百姓,許多的房屋起火,許多的無辜死傷石下……而城樓上的守軍拉開床弩,鐵箭如疾雨淩厲無情地射向遠方的山尤士兵,將滾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將滾燙的熱油沷灑而下,手中刀槍亦狠厲的刺向敵人……這是攻守之戰,鬥的是雙方的實力與勇氣,與才智與計謀無關。那一夜,山尤凶猛攻城,皇朝拚死抵擋,雙方勢均力敵,戰況極其慘烈!城內城外,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到處是淒聲厲吼。城樓城下,血流成河,屍陳如山。正是角聲滿天,甲光奪月。那一戰,直到東方吐白,雙方才堰旗息鼓。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隻見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處是斷損的刀劍,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驚怖的士兵的屍首。秋意遙立於南門城樓上,看著城樓城下滿目瘡痍,不由深深歎息,疲憊而憂傷,卻亦無可奈何。抬首間,一陣暈眩襲來,不由身形一晃,驀然身後一雙手伸來,扶住了他。側首,入眼的是風辰雪那張冰清素顏,纖長的黛眉此刻微微顰起。“我沒事,隻是稍有點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讓她安心。風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這樣的夏日,他的手涼如玉石。“先去歇息一下,此刻山尤斷不會再攻城,若真來犯,我替你守著。”秋意遙微微一笑,“好。”兩人相攜離去,下得城樓,便見燕雲孫匆忙趕到,身後跟著孫都副、燕辛及數名侍衛。看著秋意遙青甲上濺染著的血色,再看他眉間難掩的倦意,燕雲孫心頭一沉,立時道:“意遙,你去歇息,餘下的交給我。”秋意遙點頭,想答話,卻覺胸間氣悶異常,握著風辰雪的手不由一緊。風辰雪麵色微變,目光一瞬燕雲孫,燕雲孫頓時會意,“燕敘,侍候秋公子去歇息。”“是。”燕敘趕忙上前,與風辰雪一左一右扶著秋意遙離去。迎麵淳於文淵與淳於兄妹走來,昨日一整夜,兄妹倆跟隨父親左右,安撫百姓撲救大火。見著秋意遙,淳於府尹馬上抱拳施禮,“昨夜辛苦秋都尉了。”秋意遙欲答禮,卻是連臂也抬不起來,身上的盔甲仿若有千斤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張臉更是煞白的。淳於深意見他神色不對,不由問:“怎麼啦?受傷啦?”秋意遙笑笑輕微的搖了搖頭,卻眼前發黑,身體亦軟軟的往後倒去。“公子!”燕敘立時扶住他。“走!”風辰雪輕輕一聲,顧不得與淳於兄妹打招呼,與燕敘扶著秋意遙快步離去。“這是……”淳於文淵看著他們的背影甚是不解。淳於兄妹憶及那日趙大夫的話,頓心頭沉重。“秋都尉一夜守城,有些倦了。”後麵傳來燕雲孫聲音。“燕州府。”淳於文淵趕忙上前與燕雲孫見禮。燕雲孫擺擺手。“淳於府尹,經昨夜一戰,城中將士、百姓傷亡甚重,這安頓善後之事,還得辛苦府尹了。”“不敢,這本就是下官份內之事。”淳於文淵忙躬身道。燕雲孫目光掃視一圈,城樓附近倒著許多的士兵屍首,牆上、台階上、欄杆上、青石板上到底是暗紅的血跡,他第一次看得如此慘烈的場麵,心頭驚悸亦悲慟,袖中的手緊緊握起,微微一閉目,然後喚道:“孫都副。”身後卻半晌未有回應,不由轉頭,卻見孫都副一臉癡呆的模樣。“孫都副。”一旁的燕辛推了推他。孫都副回神,看著燕雲孫,卻是問道:“剛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間絕色呀!”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皺眉。“孫都副。”燕雲孫斂眸掩去眼中的厭惡,再抬眸之時,眼神清湛,神情威嚴肅穆,聲音朗然而冷厲,“死去將士的屍骨由孫都副領人收殮,便是山尤士兵的屍骨亦不可糟踏。”孫都副為燕雲孫神色所懾,頓時心頭一窒,忙答:“是,末將遵命。”燕雲孫轉身,“山尤不知何時會再攻過來,沒時間磨蹭,你們都去吧。”於是幾人退下各自忙去。燕雲孫踏上那鮮血浸染的台階,一步一步走上城樓,沿途倒著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睜著眼,有的閉著眼,有的身上插著箭,有的身上插著刀,有的屍骨完整,有的斷肢失首……每上一台階,燕雲孫便覺心頭有什麼往下壓著,壓得一顆心沉甸甸的,壓得胸膛窒息似的痛,當站在城樓上,放目看去,遠處、近處到處伏著屍骸,地上散落著刀槍箭支,灰樸的城牆已為鮮血染成暗紅,頓悲愴滿懷,沉痛無語。許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緩緩升起,暈紅的朝輝灑下,卻隻映得滿目瘡痍,對麵的山尤營帳亦是沉寂一片。“這就是戰場。”他抬手抹上城牆上的血跡,看著指尖的上暗紅,然後五指緩緩收攏,緊扣。“‘王朝是建立在屍骸與鮮血之上’這話果然不錯。”“公子,我們回去吧。”燕辛罕見的語氣十分溫和。燕雲孫負手身後,“燕辛,你看著這些,心裡是何感覺?”聽著這話,燕辛低著頭,片刻才帶著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好。”燕雲孫點頭,舉目遠望,“記著此刻的感覺,不要負這些死去的人,不要負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頓,然後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這樣的事。”“公子……”“走吧。”燕雲孫轉身離去。那一日,當天光大亮,一直緊閉門扉的百姓們終於悄悄啟門,出外一看,卻發現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燒毀了許多,周圍的鄰人亦有不少傷亡,丹城裡多了許多的慟哭與悲痛。那一日,丹城裡籠罩著一片沉重,稍稍讓百姓們感得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現身。在這等危危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趕來,親自坐鎮邊城,與他們同甘共苦同度艱難同心禦敵。看著長街上緩緩走過的那道英朗身影,聽他娓娓兩語,男人放心,女人歡喜,於是百姓們定了心安了神,那哀傷與恐懼亦淡去許多。而那一日,秋意遙則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時不時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顫抖著,身上冷汗不斷,更是咳個不停。他的病,在州城裡燕雲孫找著的名醫便已診斷過了,留下一副方子,囑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敘即去煎藥,風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著他的手,以內力助他驅寒意,等燕敘藥煎好了,又親自喂他喝下,直到黃昏之時,秋意遙才醒轉過來,神氣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厲害,讓床前守著的兩人稍稍放下心來。燕雲孫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撫百姓,到亥時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遙。秋意遙喝過藥後,已在風辰雪那溫柔而帶撫慰的琴聲中沉沉睡去。見他睡容安祥,燕雲孫輕輕鬆了一口氣。出了內室,便見風辰雪端坐廳中,顯然是在等他。燕雲孫在她對麵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體,本該是安心靜養,是我累了他。”風辰雪聞言,搖搖頭,淡淡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關。”燕雲孫聽得這話不由微怔,看著眼前神色靜然的女子,不由問道:“你……難道不擔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點?”風辰雪移眸看他。燕雲孫亦看著她。那雙眼眸清透無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卻未曾看懂。“我當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茍延殘息,莫若含笑闔目。”燕雲孫一震。“他在這裡做了他想做的應該做的事,又有我陪著他,那無論是活一日還是活一月,他都是歡喜的。”風辰雪麵容沉靜,可細聽之下,依可聽出她聲音裡帶有的淡淡哀思,隻是哀而不傷。“他歡喜了我自然歡喜,而人一生悲苦憂樂交雜,能得一刻圓滿的彆無所求的歡喜,那便足已。”燕雲孫怔怔的看著她,驀然間,他明白何以他們會彼此喜歡,何以她與秋意亭相遇對著那樣意氣風發的皇朝第一將依舊沒有動心。心頭忽然酸澀而豔羨,於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們與意亭相逢之時,當何以自處?”意遙麵對兄長,會無愧疚?你麵對夫婿,會無心虛?風辰雪眉尖微動,似有些訝異燕雲孫會有此一問,清眸看著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後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種大度灑脫,“便是相逢又如何?無論是宸華還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無相乾的兩人。我與意遙之情意,發乎予心,動意予靈,是自然而然來,非偷非搶,非求非盜,又與他人何乾。”燕雲孫呆呆看著她,那一刹那,他幾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可風辰雪沒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張紙,道:“意遙這幾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讓城中百姓與將士知曉。明日等他醒來,便搬去我那兒靜養。”燕雲孫恍恍然點頭,“我沒空照顧他,又隻一個燕敘,他去你那兒,自然是更好。”“至於山尤。”風辰雪將紙遞給他,“這幾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變故,你再來尋他。”燕雲孫接過,那字跡陌生著,並非秋意遙的筆跡,他抬眸看一眼風辰雪,然後醒悟,這定是她所寫的。隻是這是她的意思還是秋意遙的意思?雖是如此想,但卻沒有問出口,隻是收起。“好。”“你也早些去歇息吧,畢竟往後這些日子便是你勞心勞力了。”風辰雪起身離去,“出門之時,最好帶著燕辛,他武藝不錯,你作為州府,彆出了事。”燕雲孫聽得心中一暖,轉頭去看,隻看得一道掩入簾後的背影。眼見風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當年更是灑脫。”燕雲孫聞言不由往他看去。“公子當年,雖灑脫不羈,亦隻是形的瀟灑,而公主是靈的瀟灑,真正地做到身隨心動心隨意動,往來天地間,自由自在。”燕辛的語氣裡帶著讚賞與羨慕。燕雲孫微怔,然後一笑,亦起身離開。在回途中,燕雲孫問燕辛,“此刻丹城雖險,卻也是男兒建功之時,你一身武藝,人也不笨,可要投入軍中?他日許也是一名將軍,受萬民敬仰。”燕辛卻搖頭。“為何?”燕雲孫問他。“當了官固然是尊榮,可我看,那孫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於府尹不如我活得輕鬆。”燕辛答道,“跟著公子,衣食無憂,又不用操心家事國事,也不用逢迎拍馬。況且,我雖是個仆人,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對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裡冷嘲熱諷還活得十分快活的。”燕雲孫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澈的。”燕辛嘿嘿一笑。兩人回到住處,稍作梳洗,然後上床歇息,一夜便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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