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茹姚終於完成了自己長久追求的夙願,肩膀鬆鬆地垂下,深陷在床褥之中悵然失神。她釋懷了,折磨著她的噩夢與怨恨消散了,但支撐著她一直求生,與病魔抗爭的那股韌勁,同樣消失了。她沒有茫然自己剩下的人生應該要做些什麼,因為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不多時,眼淚已經打濕她的枕巾,她似乎忘記了眨眼,隻如垂死之人一樣望著虛空。唯有亂了節奏的呼吸聲,能證明她此刻內心的不平靜。洪俊給她抽了張紙巾,又挪動著靠近了一點,在她邊上擔心問道:“你沒事吧?”董茹姚久久才回神,對他笑道:“洪哥,謝謝你啊。”洪俊說:“你謝我什麼呀?”董茹姚說:“如果不是遇到你,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瘋了。”洪俊聽見這話,內心的酸澀跟著湧動出來。沒人知道他心裡的苦悶,他的孤獨無法跟任何人訴說。他不需要大度,也不需要他人的憐憫,他願意做一個一輩子都放不下仇恨的陰暗的人。但是對於同樣失去了親人,且是同一個仇人的董茹姚,他莫名有了種同病相憐的安慰,也有了可以傾訴的對象。在那樣的境遇裡,遇見一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朋友,無異於深淵中伸出的一隻手。他是,董茹姚也是。洪俊低頭,將紙巾對折,乾啞說:“會好起來的。現在已經結束了。”董茹姚心說她的人生早就已經結束了。延續的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她含淚回憶道:“我把軒軒交給丁陶的時候,我以為他能帶我兒子過上好生活。我那時候太難了,你知道嗎?一分錢得掰成兩分花。小孩子特彆會花錢,生一次病連底都掏空了。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媽媽,我脾氣差,忙,學曆低,沒法給他很好的生活,也沒法給他普通的教育。他跟著我,肯定會被人看不起。我沒有辦法,我想他畢竟是丁陶的親兒子,丁陶會好好對他的。就算我不甘心,我也認了。”“我讓他走的那一天,他不願意離開我,我還動手打了他……”董茹姚泣不成聲,“他叫我媽媽,我不應他,冷著臉要趕他走。到了第二天,他端著早餐爬到我的床上,說他愛我。我為什麼要趕他走?我要是再堅持一下,說不定他就不會死了。到今天,他就快要成年了……這世界上怎麼會有我這樣的母親?”洪俊看著痛心,險陪她一起哭出聲來,乾巴巴地安慰說:“這不是你的錯,你儘力了。”“我一想到軒軒,我就恨。我恨死丁陶了,我恨他們一家。”董茹姚抽噎道,“丁陶死我都不能原諒他!”她抬手抹了一把眼淚,似要將那個名字生生咬碎。“他縱容他兒子殺害軒軒,我就讓他兒子殺了他。丁陶死得公平。這就是他們一家的報應!”洪俊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如果你真的了解你兒子,你就會知道。董茹姚想要接近丁希華,太容易了。”穹蒼平靜的態度與沈穗的驚慌形成鮮明對比,她不急不緩地補充說:“哦,董茹姚就是董菲現在的新名字。”穹蒼說:“像丁希華這樣戒備多疑的性格,他會對主動幫助自己的人,抱以懷疑,猜測對方接近自己的目的。但是,他對外的形象一向是親和熱心、樂於助人,所以他對受過自己幫助的人,反而會放鬆警惕。因為那樣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有受人愛戴的自信。”“董茹姚的身份多麼卑微啊。清潔工的工作原本就是社會底層,學校附近魚龍混雜,人流量又大,她很容易會受到各種各樣的欺負。說不定某次無意間,丁希華幫助了她。於是二人有了第一次交集。”賀決雲摩挲著下巴,聽得認真。沈穗也沉默下來。她心裡其實已經有所猜測,隻是還不願意承認,等著穹蒼證實她的愚蠢。並期待著能從中找到漏洞,再給自己一點自欺欺人的機會。“董茹姚可以用一些小小的禮物,對丁希華表示感謝,並無意中向他透露自己的狀況——外鄉漂泊,中年無子,惡疾纏身,無依無靠。她沒有任何需要圖謀,或值得彆人圖謀的地方。有時候這種一無所有又沒有未來的人,會讓人特彆有安全感。”“她接近丁希華的同時,還會去接近丁陶。丁陶對她心中有愧,本身又品行不端,想要找到他的錯處,簡直是太簡單了。不過董茹姚沒有輕易動手,她的目的不是簡單的報仇。普通的家庭矛盾,不足以推動她的計劃。她選擇等待,收集更多的線索。”沈穗抱緊自己,感覺周身遍體寒意。“一個母親的憤怒和耐心,超乎常人的想象。她用了將近一年的時候,獲得了丁希華全然的信任。冒犯地說一句,比起二位疏離的家長,那段時間,董茹姚跟他的關係或許更為親近。沒想到,丁陶真的犯了一個大錯誤。他包養了夏夏,一個愛慕丁希華的女生,還弄大了人家的肚子。中年得子,他一定很開心。”穹蒼拿過一旁的筆,夾在指尖轉了一圈。黑色的陰影連成一個圓圈,猶如整個案件裡無一逃離的參與者,橫貫十二年,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於是,董茹姚覺得,機會來了。”·董茹姚偏頭看著窗外,眼睛裡布滿血絲。“丁陶剛見到我的時候,都快認不出我來了。好長啊,我才發現原來十二年有那麼長。在我痛苦的時候,他卻過得那麼逍遙。”“我找機會,告訴丁陶,說丁希華已經把當年的真相全部告訴我了,並嘲笑他養出了這麼一個兒子。我說丁希華向我叫囂,他當初可以殺了董軒軒,以後也可以殺了另外一個私生子。他如果敢結婚,丁希華一定會報複他,這是他的報應。丁陶很憤怒,同時也很恐懼,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兒子真的有可能那樣做。他被我不停騷擾,日複一日地思考、懷疑,慢慢的,恐懼占了上風,他真的信了。”董茹姚想起丁陶當初的模樣,笑了出來,繼續說:“我又去給丁希華傳遞信息,說無意間聽見丁陶想離婚。不止如此,這個不合格的父親還罵自己的兒子是一個變態,是一個殺人犯。我裝作很局促地去向丁希華求證,他沒有生疑。他也是一個可憐人。越是享受不到父愛,就越是奢望。最後發現奢望沒有著落的時候,就變成了失望。”洪俊用一種陌生又複雜的眼神看著她,對自己朋友的這種狀態感到迷惘,卻又不忍反駁。董茹姚沉迷於自己的回憶,沒有發覺。董茹姚神情裡帶著瘋狂:“我挑撥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他們兩個人,都很驕傲,自以為是,從不認為會被我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欺騙,所以他們都信了。他們爆發了爭吵,最後不歡而散。丁陶就是一個脾氣暴躁又無情冷漠的男人,他現在有了新的孩子,對於丁希華開始漸漸覺得陌生。本身他們父子的感情就有著裂縫,現在,維持不住了。”董茹姚諷刺道:“丁陶生氣的時候,會口不擇言,放各種狠話。比如,用丁希華的過去來威脅他。而丁希華,他無法分辨。”·鏡頭從房間的角落照下,將審訊室內三人的神態都照得一清二楚。“董茹姚是個絕症病人,她進行煽動情緒的時候,讓人難以分辨她的動機,看起來好像真的是為了丁希華好。”穹蒼清亮的聲音極具畫麵感,每一個音節都猶如敲在沈穗的心上。“這時候,洪俊可以登場,讓丁希華知道他父親有這樣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段時間,恰好是範淮狙殺人證的輿論最熱烈的時候。董茹姚不停地挑唆,說她可以為了丁希華頂罪殺人,或者,可以將罪行嫁禍給洪俊跟範淮。當語言形成的畫麵出現的次數多了,就算是丁希華,也會受到一定的影響。”沈穗嘴唇翕動。穹蒼說:“人情緒的崩潰可能隻在一瞬間。或許是酒後的一句失言,或許是無意間的一次指責,或許是為了警告的一句誇張表述,讓丁希華最終決定殺人。他已經殺過一次人,這件事情的影響是深遠而巨大的,比他預想的更為嚴重。也許他意識不到,但在真麵對這種情況的時候,他會更加輕易地選擇舉起屠刀。”沈穗將頭磕在桌子上,喉嚨裡發出一陣怪音。賀決雲聽得一愣一愣,不由懷疑道:“你已經審問過董茹姚了嗎?那麼快?”穹蒼瞥他一眼,示意他不要破壞氣氛。賀決雲意會,乖巧閉嘴。穹蒼繼續對著沈穗道:“你是她的母親,他卻沒有想過依靠你。好遺憾啊。替他頂罪,是你最後能表達母愛的方式了嗎?”沈穗抬起頭,大聲叫道:“你沒有證據!人是我殺的,不是我兒子!丁陶要跟我離婚,去養彆的女人,我不允許,所以我殺了他!”穹蒼:“如果這一切真的是董茹姚設計的,相信我,她會留下非常明確的證據。”·“對了,我把……”董茹姚勉強坐起身,氣息微弱地說,“我把和丁希華策劃嫁禍的過程都錄了下來。我偷了你的安眠藥給丁希華,但是我還在裡麵加了彆的白色藥片。隻要法醫驗屍,肯定能驗得出來。證據都被我床頭的小盒子裡,你不要忘了。”洪俊大感不安道:“你說這個乾什麼啊?算了,你先休息吧。”董茹姚說:“我病得那麼嚴重,我得告訴你。萬一我沒救過來,一切都白費了。”洪俊喝道:“你彆胡說了!”洪俊起身去倒水。一個紅色的熱水壺,被他提在手中,竟然拎不大穩。他的手一直在顫抖,熱水倒出了杯子,淋在他的手上。洪俊連忙將東西放下。他一麵用衣服擦著手背,一麵轉過身,問道:“小董?是誰教你這麼做的?到底是誰告訴你這些事情的?你不覺得那個人也很可怕嗎?”董茹姚準備開口,渾身一震,彎腰猛烈地咳嗽起來。洪俊連忙過去,輕撫她的背幫她順氣,準備按下一旁的急救鈴。“洪哥。”董茹姚費力發聲,反握住他的手,哭道,“我現在就特彆想吃蛋糕。我答應軒軒給他買,可是最後也沒帶他去。”洪俊說:“我去買,我去。”“謝謝你洪哥。”董茹姚說,“我特彆高興,你能理解我嗎?”洪俊將手抽回來,攥緊了手指,重複道:“我去買,你等著。”他急匆匆地轉過身,跑出病房。·審訊室裡的三人正在對峙似地沉默,等待所謂證據的出現。穹蒼手指有節奏的敲擊聲,構成了房間裡唯一的響動。隨即,一道熟悉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沉默。穹蒼直接開了免提,年輕警員喘著粗氣的聲音在裡麵響起。“隊長!我們趕到醫院找董茹姚,可是她已經——她已經跳樓了!”沈穗抬起頭。穹蒼問:“人怎麼樣?”“人正在搶救!”同事說,“但是我們找到了丁希華殺人的確切證據,現在正在趕往董茹姚的家裡搜取。”穹蒼說:“我知道了。”她抬起眼,看向對麵沈穗灰敗的臉。與此同時,副本通關的提示在兩人耳邊響起,屏幕畫麵轉成灰色。賀決雲這才如夢初醒道:“結束了?這場也太快了吧?”他好像什麼也沒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