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園外牆異象橫生後,柳伯奇率先掠到一座涼亭頂上,輕輕點頭,破天荒地有些讚賞神色。在倒懸山師刀房那邊修行,見到奇人異事的機會,比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奇又是被那位倒懸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驕子,而且經常跟隨師門前輩出海捕捉布雨歸來的疲憊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朱斂站在美人靠欄杆那邊,裴錢站在欄杆上,好奇地問道:“是我師父嗎?”朱斂笑道:“少爺會使用符籙,大泉邊境山頭一役,我是親眼見過的。三張鐵騎繞城符,結陣成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隻埋河大妖。不承想少爺還能自己畫符,造詣不低,氣魄不小……”裴錢沒好氣道:“我師父什麼不會?有什麼好奇怪的!”朱斂調侃道:“那你剛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張開一張血盆大口做甚?”裴錢板起臉,不跟老廚子瞎扯,揚起腦袋,瞥了眼頭頂屋簷,再看看欄杆外邊的地麵,深吸一口氣,使勁一蹦,高高跳起,雙手抓住屋簷,想要一個翻身滾上屋頂,結果卻拽著瓦片一起向下墜。朱斂剛想伸手拎住這個冒失鬼的後衣領,將她扯回廊道,卻突然改變了主意,任由裴錢摔向院子。裴錢在墜落過程中,腦袋裡一片空白,隻是憑借本能,體內一股火龍之氣洶湧流轉,瞬間蜷縮出與朱斂撐起拳架時有幾分神似的猿猴之形,然後在離地一丈高的時候,手腳驀然舒展,如一隻小野貓輕靈落地。朱斂趴在欄杆那邊,嘖嘖道:“這位女俠還會飛簷走壁,輕功了得啊。”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嚇得臉色雪白。回過神後,對著看人挑擔不吃力的朱斂破口大罵道:“老廚子,你乾嗎不救我?!我要是摔個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師父嫌棄我怎麼辦?我走路本就慢,總會拖慢師父,本來就是個拖油瓶,到時候師父一個不高興,直接就不要我了……”裴錢一想到那副悲慘場景,不由得號啕大哭。號得朱斂耳根子不清淨,號得就連婢女趙芽都趕緊跑到了屋外。趙芽方才一直陪著小姐說悄悄話,此刻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裴錢,滿臉疑惑,不知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怎麼就坐在院子裡了。朱斂故作驚慌:“快上樓,有妖怪!”裴錢停下哀號,飛快起身,噔噔噔跑上繡樓台階,衝入門未閂的閨閣內,轉身關緊門,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氣跑到朱斂身邊,四處張望,一邊抹眼淚一邊伸手拍了拍額頭上的黃紙符籙,問道:“哪裡哪裡?”朱斂忍住笑,隨口胡謅道:“算你運氣好,好像那妖物見繡樓強攻不下,走了。”裴錢狠狠抹了把滿臉的淚水和汗水,實在是太過害怕,從頭到尾就沒怎麼留心朱斂的促狹神色,仍是使勁睜大眼睛,仔細尋找妖物的蹤跡。她一本正經道:“朱斂,如果下次妖怪再來繡樓,你可一定要保護好柳小姐和芽兒姐姐啊,不然師父回來一看,她們倆給妖怪抓走了,就算師父嘴上不罵我,心裡邊肯定會生我的氣。”趙芽轉過頭,掩嘴偷笑。朱斂笑道:“不擔心擔心自己的安危?”裴錢又掏出一張符籙,貼在自己腦門上,攥緊手中行山杖:“師父要我保護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朱斂一手握拳負後,一手貼在身前腹部,無形中儘顯宗師風範,微笑道:“放心吧,你師父也說了,要我保護好你。”藏書樓上。獨孤公子笑道:“那隻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關門打狗了。”蒙瓏問道:“當真困得住整座獅子園?”獨孤公子解釋道:“未必經得起那隻妖物幾次衝撞,可是隻要他以真身現世,就是那女冠出刀斬殺的時候。”蒙瓏又問:“可如果妖物打定主意躲著不出來呢?”獨孤公子指了指獅子園邊緣地帶的靈氣異象,凡夫俗子身在獅子園內,未必看得出什麼,但落在行家眼中,就可見一條如溪澗流淌、環山而轉的金光。獨孤公子道:“這一手不知名的符籙結陣,靈氣化液,妙處不止‘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還會牽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脈,加上如今土地已經脫困,搜尋妖物藏匿之處,就更加簡單了。再者,既然這位年輕仙師能夠畫出這麼大的一套符陣,接下來在獅子園內,不斷圈圈畫畫,將一些藏風聚水的中樞地點都給畫上符,妖物就算不被活活悶死,也會被惡心死,如人置身沸水中,很不好受。”蒙瓏不以為然道:“畫了那麼多張符籙,才折騰出這些動靜,算不得厲害。公子的師父,隨手一張符籙就可以氣降紫煙,纏繞一座有數十萬百姓的城池,不然就是手抓黑雲化螣蛇,直接將一隻金丹境大妖鎮壓打殺……”獨孤公子無奈道:“我在說那個年輕人的好,你在說我師父的厲害,兩者又不相乾。你啊,彆總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蒙瓏直截了當道:“我就是見不得彆人能跟公子比較。若那姓陳的年輕人是個女子,就算是一位劍仙,公子看奴婢會不會嫉妒?”獨孤公子笑問道:“那如果既是年紀輕輕的女子劍仙,又長得比你好看呢?”蒙瓏趴在欄杆上:“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要殺人了。”獨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雞腸,欲多心窄,要引以為戒啊。”蒙瓏望向遠方,輕聲道:“我們劍修,本就是走了條最險峻的羊腸小道,飛劍能過就行了。”獨孤公子搖頭道:“那是你走得還不夠高不夠遠,但是無所謂,你天資足夠好,在劍道一途慢慢攀爬就行。便是我爹娘也都很器重你,覺得你是極好的先天劍胚,不然也不會將那尊夜遊神賞賜給你。”蒙瓏突然覺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裡話,憋著沒有說出口,便轉過頭,臉頰貼在欄杆上。獨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難道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好吧,我便與你說一樁趣事。我爹娘當年曾經陪著那人一起趕赴風雷園,拜訪李摶景,得以旁觀第三場元嬰境劍修間的廝殺。當然,是我們這邊輸了。隻是那李摶景事後煮茶待客時,說了句很怪的話。這位寶瓶洲第一元嬰,笑言練氣士哪來的狗臉俯瞰人間,瞧不起山下人,不過是湊巧走了條陽關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規矩,跟‘養煉靈氣’無關,而是天底下誰種莊稼的本事最大,誰就最‘合道’,或是誰縫補鞋子最厲害,誰就‘得天獨厚’,那麼你看現在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會是什麼光景。”蒙瓏輕聲道:“風雷園李摶景,真是個喜歡說怪話、做怪事的怪人。”獨孤公子嗯了一聲:“李摶景是當世真人。不過他死後,風雷園哪怕有黃河與劉灞橋,仍是壓不住正陽山的劍氣衝天。”蒙瓏突然想起一事:“那劉灞橋和蘇稼,到底如何了?有沒有像話本寫得那般圓滿,有情人終成眷屬?”獨孤公子想了想:“即便這兩人的愛情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圓的話本,可如今估計咱們才將書翻到一半吧。”蒙瓏突然放低聲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家雲集於那處白紙福地,書上如何寫,福地芸芸眾生便如何做嗎?主母還說諸子百家中的這一家聖賢,可厲害了:修為高的,可以寫一國事態;修為差些的,就寫一州一地;修為最低的家子弟,剛剛入門,則隻能寫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後家們筆下人物越寫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圖就越來越大。”獨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無奇不有,真真假假,誰知道呢。”蒙瓏問道:“公子,哪天咱們都成了地仙,就去看看真假?”獨孤公子雙手抱住後腦勺,眯眼笑道:“好啊。”柳清山書齋內,黑袍少年神色惶惶。那個該死的背劍年輕人,怎麼會精通符籙之法,並且身上還帶著那麼多張品相不俗的符籙?!這是要鐵了心跟他不死不休?難道就不怕到最後,雙方魚死網破,誰都討不了半點好?你這姓陳的外姓人到底圖什麼!桌上這塊巡狩之寶,是那扶龍的老變態拿了才有用!這麼多張符籙砸下去,真當自己是那皚皚洲財神爺劉氏子弟?他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在書齋裡團團轉。瘋子,都是瘋子。一個什麼獍神、狗屁甲作的師刀房婆娘也就罷了,又冒出個施恩不圖報的正人君子,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家夥,竟然懂得聯手做局坑害他,一個在外邊繞牆鬼畫符,一個在園子裡邊轉移他的注意力,擾亂他的視線。難道自己這次順著大勢圖謀獅子園,竟會功虧一簣?一想到那鷹鉤鼻老變態,以及那個大權在握的唐氏老人,他便有些發虛。他差點就要心念一動,讓真身現世,不管不顧撞爛那牆壁。隻要離開了獅子園,到時候就是天高任鳥飛了。自己天賦異稟的遁地術,加之園外又是四麵環山的絕佳地帶,除非是元嬰境地仙親自前來搜捕,且有驚天動地的實力,能夠將四麵青山隨意劈開,不然他誰都不怕。隻是他很快就默默告誡自己,要臨危不亂,獅子園暫時成為一座牢籠,已成定局,不能急,絕對不能忙中出錯。他展顏一笑,想出一個點子:“那就讓青老爺先試探一下你們這些貨色的虛實。”獅子園最外邊的牆頭上,陳平安正猶豫著要不要再讓石柔去跟柳氏討要青鸞國官家銀錠。銀書一樣可以畫符,隻是銀書材質遠遠不如金錠研磨製成的金書。不過有弊有利,壞處是效果不佳,符籙威力下降,好處是自己畫符輕鬆,不用那麼勞心耗神。說實話,這是筆賠本買賣,除了積攢許久的黃紙符籙一掃而空之外,還有些法袍金醴中尚未來得及淬煉的靈氣,也差不多被他揮霍大半。隻是這些內幕,不足為外人道也。儘量往好處想吧。例如若是真給他做成了符滿獅子園這麼件盛舉,也是值得以後跟張山峰和徐遠霞好好說道說道的……下酒菜。正當陳平安下定決心之時,他眯眼望去,隻見占地廣袤的獅子園中,幾乎同時出現了近百個黑袍少年,少年或是在廊道、道路上撒腿狂奔,或是躍上屋脊,蜻蜓點水般飛掠,紛紛向獅子園外逃逸而去。極有可能,其中某個俊美少年,就是那妖物的真身。一旦被他逃出獅子園,下一次潛返,陳平安就真拿他毫無辦法了。陳平安知道自己所畫符籙的斤兩,勉強能算氣盛,但是不夠綿長,靈氣消散速度極快,這就是武夫畫符最致命的缺陷。陳平安果斷說道:“我留在這裡,你去守住右手邊的牆頭,狐妖幻象,打碎不難,若是發現了真身,隻需拖延片刻就行。我借給你的那根縛妖索……”石柔以為陳平安是要取回法寶傍身,便神色自若地將那根金色繩索遞過去。陳平安氣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趕緊去那邊守著!”石柔微微訝異,手持這根品相極高的縛妖索,一掠而去。陳平安輕拍養劍葫,心中默念道:“先不急著出來,你們可是我的殺手鐧,確定了妖物真身從哪個方向突破,你們再出來不遲。”藏書樓那邊,婢女蒙瓏躍躍欲試,眼神炙熱:“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讓奴婢出手吧!在這獅子園待著,悶死人了。”獨孤公子提醒道:“現在青鸞國有很多人盯著獅子園,所以你不許使用本命飛劍。懷璧其罪,我可不想惹來一堆麻煩事。再就是,彆在獅子園踩壞太多建築。”蒙瓏有些失望,不過總比杵在原地當木頭人好些。她腳尖點地,飄向欄杆站定,嘴裡念念有詞,一手掐訣,一手向前一伸,一雙靈秀眼眸中,金光點點,最後輕喝道:“出來!”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神靈,轟然落地,塵土飛揚。這尊神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軀上纏繞著五條靈氣彙聚的彩帶,頭戴冠冕,一條手臂的金色甲胄上,瘴氣橫生,另外一條手臂的金甲上篆刻有各種鬼魅麵孔的猙獰圖案。隻是神靈始終閉眼。似乎得到了蒙瓏的命令,這尊罕見夜遊神雖然雙眼緊閉,但每次向前行走,依舊可以刻意繞開獅子園中的各個建築,隻是行走之間,大地震動。夜遊神一腳就將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五條由仙師淬煉的彩帶,如五條蛟龍離開龍潭,長不過兩丈,但是遊弋迅猛,輕鬆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軀。夜遊神一臂橫掃,一巴掌拍爛了一個在屋頂上空飛掠的妖物幻象。蒙瓏換了姿勢,坐在欄杆上,不屑道:“這麼不堪一擊?”獨孤公子解釋道:“那妖物將一點神意靈光分散,能夠有此矯健身形,已經相當不錯了。”大概是親眼見過了夜遊神碾壓狐妖的畫麵,勝負懸殊,危險應該不大,在獅子園彆的地方登高望遠的師徒二人,以及道侶修士,這才有意無意,剛好比藏書樓這邊慢了一拍,開始各展神通,斬妖除魔。老人肩頭那隻火紅小狸,躍向空中,身軀一顫,驀然變大無數倍,當它落在一處屋脊上時,已是體形巨大如牛的一頭火狸,渾身火焰飄蕩。而高大少年一揮手臂,碧綠如竹葉盤踞於手臂的那條蛇,亦是一撲而去,變成了一條長達兩丈的巨蛇。火狸和巨蛇各自撲殺那些向獅子園外瘋狂逃竄的黑袍少年。那對道侶修士,兩人結伴而行,揀選了花園附近一處,一人駕馭背後長劍出鞘,如劍師馭劍殺敵;一人雙手掐訣,腳踩罡步,張嘴一吐,一口濃鬱靈氣激蕩而出,散入花園,如霧氣籠罩住那些花草樹木。轉瞬之間,花園之中,驀然掠起一道道手臂等高的各色精魅虛影,追上黑袍少年後,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陳平安、石柔、藏書樓獨孤公子二人各據一方,師徒和道侶四人則守在獅子園西方。陳平安站在牆頭出拳,石柔則以金色龍須縛妖索抵擋。隻是妖物幻象實在太多,仍是有四十餘個黑袍少年,不斷撞向獅子園那堵有金色符籙蛟龍遊弋的外牆牆壁。藏書樓中那位獨孤公子不許蒙瓏使用本命飛劍,他自己又袖手旁觀,所以漏網之魚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遊神實在太有威懾力,許多原本奔向藏書樓那邊高牆的妖物幻象,臨時更換了逃跑路線,所以藏書樓這個方向,反而是妖物幻象撞牆最少的。西邊雖然“人多勢眾”,有四個修士坐鎮,卻是妖物幻象撞牆最多的險峻地帶。而石柔這邊,略微有些手忙腳亂,她終究不是那種擅長廝殺的鬼物,而崔東山贈予的壓箱底,她哪敢現在使用,所以將近十個黑袍少年撞在了牆壁上,然後被外牆那條金光長河消融,一些僥幸掙脫開的幻象,繼續再撞,視死如歸。所幸石柔應對得沒有太大紕漏。陳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卻阻擋得最為遊刃有餘。他以六步走樁在牆頭上輾轉來回,兩袖翻轉,拳罡浩蕩。隻是那條以雪白牆壁作為河流的金色蛟龍,金光已經黯淡了幾分,以至於四周牆壁被撞出無數“小門”似的窟窿。陳平安畫符之後,再次應付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黑袍少年,似一口純粹真氣不濟,正要停步換氣,就在這時,柳氏祠堂那邊如有鼇魚翻背,然後四麵八方皆地震,轟隆隆作響,動靜以西邊最為激烈。蒙瓏猛然起身,雙手掐訣,閉上眼睛,以秘術神魂出竅,依附在那尊夜遊神身上。金甲神人睜開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腳下則出現一個大坑。高三丈的夜遊神,往西邊飛掠而去。夜遊神雙腳踩在西邊高牆花園中,地麵深陷,他蹲下身,掄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飛濺,硬生生打斷了獅子園地底下的一條小山根。獨孤公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出手。隻見藏書樓附近有一個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飄蕩而出,是幾乎與藏書樓等高的妖物,往那邊牆壁一衝而去。那條繞牆一圈的金色蛟龍,就像是這個妖物的絆腳繩索,所以現出真身的妖物咆哮著繼續大步向前時,彆處符籙金光都被拖曳向他這個方向。妖物已經撞開牆壁,隻是膝蓋處仍舊有一條金色符籙繩索死死粘住。他高高抬起一腳,依舊無法掙脫開那礙事的繩索,便乾脆繼續埋頭前奔。那條原本首尾銜接的金色蛟龍,砰然繃斷,被現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著向前,曳地晃蕩。妖物如同一條大魚,雖未脫鉤,但因氣力實在太大,以至於連魚線魚竿都要一並拖走。陳平安伸手按住養劍葫的口子,心道:“不對勁,再等等。”一道始終站在涼亭頂上的修長身影,如白虹掛空,一刀劈去,腳下涼亭轟然倒塌。終於出手的柳伯奇身形已經高過藏書樓,一刀直接將那金身法相斬成兩半。柳伯奇看也不看貨真價實的那副慘淡金身,冷笑道:“去!”隻見柳伯奇後背處飄蕩出一個持刀之人,與常人等高的身材,身軀如那水銀雷漿,手持的竟是一把比人還長的黑色纖細長刀。持刀之人一閃而逝。下一刻,她以長刀刀尖刺入一處牆壁窟窿處,站定不動。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頭望去,隻見刀尖處戳中了一隻通體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動妖物。柳伯奇一掠來到石柔附近的高牆下,走向那個持刀神人,兩人重新重疊,變成柳伯奇一人而已。隻是那把極長之刀尚在,靜止懸停空中,柳伯奇走到刀尖處,笑道:“抓到你了。”她沒有立即將這隻化寶妖收入囊中,而是轉頭望向遠處高牆上手心已經離開養劍葫的陳平安,問道:“怎麼說?你們人多,要不要爭上一爭?”陳平安笑道:“你得了便宜,就彆賣乖了。”柳伯奇“善解人意”道:“能夠抓住這家夥,我不否認,其實你出力不小,但是我可沒有和人分寶的習慣,所以為防你心裡不痛快,不如我們雙方打一架,來決定這隻小東西的歸屬。我可以答應不殺人,事後你心服口服了,說不定就會暗自慶幸,能夠活下來,就已經是不錯的結果了。”陳平安沿著牆頭走向柳伯奇。繡樓處,朱斂一掠而出,站在臨近柳伯奇的一處屋頂翹簷處,和柳伯奇第一次在他們小院露麵時一模一樣。石柔走出數步,懸空而停,先給陳平安讓出牆頭,等到陳平安擦肩而過,她才尾隨其後。陳平安先對朱斂擺擺手。柳伯奇也來到牆頭,向陳平安走去。柳伯奇將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隻是手持出鞘佩刀獍神。柳伯奇眼神古怪,問道:“就憑你一人?”陳平安將手伸到背後,繼續前行,手已經握住了那把劍仙的劍柄。一個師刀房女冠,一個背了把半仙兵的純粹武夫,兩人相距不過五十餘步。柳伯奇突然轉頭望向一座青山之巔,陳平安幾乎同時轉頭,看到那邊有一個老者身形正巧消逝。柳伯奇收回視線,眼角餘光看到遠處柳氏族人已經快跑而來,其中就有一瘸一拐的可憐書生柳清山。柳伯奇收刀入鞘:“化寶妖,我七你三。”見陳平安疑惑不解,她有些惱火:“怎麼,不肯要?!”陳平安想起柳伯奇方才的視線,靈機一動,鬆開劍柄,一手負後,一手摩挲著養劍葫,微笑道:“五五分賬,我就答應。”柳伯奇眯起眼:“不要得寸進尺,見好就收是個好習慣。”石柔歎息一聲,一臉遺憾,像是在勸說陳平安,又仿佛是害怕陳平安和柳伯奇廝殺起來,柔聲道:“公子,不如就算了吧。公子終究不隻是山上人,要個好名聲也不錯,乾脆讓仙長得個大便宜,事情了結。公子可還要在青鸞國待著,看那佛道之辯,又要拜訪故人,名聲口碑,對於那些要麵子的讀書人來說,是很重要的。”陳平安一手負後,對石柔蹺起大拇指。柳伯奇瞥了眼石柔:“你一個鬼物娘們,躲在一副糟老頭子的皮囊裡邊,不嫌惡心嗎?”石柔微笑不語。柳氏一行人越來越近。柳伯奇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後她從袖中拿出一隻極小的手拈葫蘆,將那隻蛞蝓收入黃皮小葫蘆中,壓低嗓音,對陳平安憤憤道:“回頭分贓。”陳平安笑著點頭:“好的。”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對此次眾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對柳伯奇和陳平安兩人,更是感恩戴德。柳清山紅著眼睛,單獨找了個機會率先向柳伯奇作揖,然後是向陳平安他們。柳伯奇抿起嘴唇,沒有說話。晚上,獅子園辦了一場洗塵慶功宴,柳伯奇依然麵無表情,隻是偶爾夾幾筷子吃食,但是即便覺得枯燥乏味,浪費光陰,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結束。第二天,柳清山不知為何和柳伯奇並肩而立,邀請陳平安去獅子園賞景。陳平安婉拒無果,隻得和他們一起散步。途中柳伯奇冷冷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視而不見。太陽正好,在得到陳平安允許後,裴錢自告奮勇,獨自一人,螞蟻搬家般在獅子園一處空地曬書曬竹簡。忙碌完畢,裴錢蹲在地上,心滿意足。從遠處走來兩人,裴錢知道他們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劉,是獅子園家塾的教書先生。所以,裴錢就沒攔著他們靠近。劉先生在遠處就停了步,隻有老先生伏昇走到裴錢身邊,笑問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簡上邊的文字內容嗎?”裴錢起身有模有樣作揖致禮,喊了聲伏老先生後,想了想,蹲回地上,擺擺手:“看吧。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好著呢,是我師父從書上辛苦摘抄下來的,要不就是遠遊四方時,聽彆人說的。”就連最近朱斂那句隨口瞎說的“人生苦難書,最能教做人”,也被陳平安一字不漏地刻在了竹簡上。不過裴錢最不喜歡那片竹簡,所以將它放在了最外邊,孤零零的。反正她覺得那片竹簡,比不上師父其他所有竹簡。裴錢仰著腦袋,一絲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說好啊,給你看了我師父珍藏的這些寶貝,萬一我師父生氣,你可得扛下來。你是不知道,我師父對我可嚴厲了。唉,沒得法子,師父喜歡我唄,抄書啊,走樁啊……算了,這些事情,估計老先生你聽不明白。書齋裡做學問的老夫子嘛,估計都不曉得一個饅頭賣幾文錢。”裴錢再次鄭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讓我好心沒好報,中不中?”伏昇展顏笑道:“中!”於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簡瀏覽過去,輕輕拿起,小心放下。這讓裴錢鬆了口氣。一一看過約莫半數竹簡,伏昇笑問道:“拳頭大就是世間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這套說辭?”裴錢毫不猶豫道:“信啊,不然我才這麼點大,就每天走樁練拳、練習刀法劍術乾啥?江湖很險惡,壞蛋很多啊。”裴錢本想說幾句自己誌向遠大的豪言,隻是突然想到老魏說的,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於是她忍住了沒說。這些掏心窩子的話,還是留在自個兒心窩子裡吧。師父一個人知道就行了。遠處劉先生習慣性皺眉,伏昇卻是爽朗大笑。裴錢不知道這有啥好笑的,便去將附近一些竹簡翻過來曬太陽,一邊辛苦勞作,一邊隨口道:“可是師父教我啦,要說清楚這個道理,就得講一講順序,順序錯不得。做人先講理,然後拳頭大了,和不講理的人講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勸人隻講拳頭硬不硬,然後劈裡啪啦,一股腦忘記了慎獨啊、克己複禮啊、捫心自問啊啥的。唉,師父說我年紀小,記住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書上等著我呢。”裴錢最後蓋棺論定:“所以老先生說的這句話,道理是有的,隻是不全。”劉先生臉色這才稍稍好轉。伏昇倒是沒有笑話裴錢,也沒有說什麼。裴錢眼神熠熠:“老先生,我師父,學問是不是很大?”伏昇答道:“單憑你師父這幾句話,看不出學問大不大,但是至少……說得很對,嗯,就是無錯。聽著簡單,其實頗為不易,踐行此理,更難。”裴錢一挑眉頭,氣呼呼攔著伏昇繼續翻看竹簡。她雙臂環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簡。”伏昇笑道:“喲,小丫兒還挺記仇。”裴錢點頭道:“尊老愛幼,老先生你歲數大,我年紀小,咱倆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個小姑娘倚老賣老啊。”伏昇隻得說:“你師父教得對,更難能可貴的是,還能保住你的性靈之氣。你師父很厲害啊。”裴錢先是開心地笑起來,然後搖頭晃腦道:“老先生這麼說,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簡?行吧行吧,看吧看吧,怕了你們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如此一來,便是劉先生都有了些笑意。至聖先師曾經編撰一書,其宗旨立意,不過是“思無邪”三字而已。以至於後世一位大聖人,為了維護至聖先師的道德無瑕,又不好擅自刪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訓詁得很是辛苦。這讓伏先生很是笑話了一番。這個中年儒士劉先生深以為然。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將相,整個天下,都有這個問題。不過劉先生覺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奇怪,竟然又笑了。在獅子園待了這麼久,他可從未笑過。翻遍了竹簡,伏昇站起身,看著那個還在給竹簡辛勤翻個兒的黑炭小丫頭,想要搭把手,裴錢趕緊擺手,用手臂胡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幫忙,不然給師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不可。”伏昇笑著告辭離去,伸手虛按兩下,示意裴錢不用起身作揖行禮,算是愛幼了。兩位夫子並肩行走在林蔭小道。劉先生欲言又止。伏昇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個年輕人,就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劉先生神色複雜。伏昇感慨道:“我們就彆管了。”劉先生點了點頭,問道:“那麼先生何時收取柳清山為弟子?我覺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經過關了。”伏昇搖頭道:“還早呢,在書齋讀萬卷書,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還需要柳清山行萬裡路,看更多的人和事。”劉先生問道:“先生是準備帶著柳清山一起返回中土神洲?再將那些當年先生一力救下的聖賢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著這個孩子遊曆,那太顯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這位曾經被譽為“為天下儒家續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雖說老秀才和我們文脈不同,可不得不承認,他挑選弟子的眼光,從崔瀺,到左右,再到齊靜春……是越來越往上走的。”劉先生搖頭道:“那個年輕人,至少暫時還當不起伏先生這份讚譽。”柳清山帶著陳平安和柳伯奇去了他的書齋。柳伯奇一眼就看到了那隻小木盒,裡邊裝著一個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寶,落在不對路、眼界又不高的練氣士手中,就是個小金塊而已,撐死了賣出幾枚小暑錢。而她當然就屬於那不對路的修士。柳伯奇有了些想法。之後獨孤公子和婢女蒙瓏,率先離開獅子園,帶著那兩件俗世古董而已。與他們繼續同行的那對師徒修士,得了也不知道柳氏從哪裡拿出來的一堆神仙錢,滿載而歸。再之後,就是那對道侶修士也離去了,同樣收獲頗豐,兜裡裝著的可是小暑錢,遠遠超出預期,雀躍不已。陳平安原本早就想走,隻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故又多留了三天,趁機把獅子園逛了個遍。柳清山其實偶爾眉宇間有些憂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陳平安喝酒。陳平安知道是因為那棟繡樓的家務事,隻是這些,他不會摻和。這幾天裡,柳伯奇去小院找了陳平安兩次。一次是告訴陳平安,她將那個柳樹娘娘打了個半死,最近百年柳樹娘娘應該會很老實。一次是跟陳平安分贓。化寶妖總不能用法刀獍神一切為二,事實上,天地間任何一隻地仙化寶妖,隻要能夠飼養,調教得當,便大道可期。當然嫌他耗費神仙錢和機緣,殺了奪寶,也是一筆巨大財富。所以柳伯奇折算成一筆穀雨錢,當作陳平安贏得的報酬。柳伯奇走後,陳平安和裴錢師徒二人,一起對著桌上的“小山堆”,裴錢笑得燦爛,陳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錢的腦袋:“那就不扯你耳朵了。”裴錢一頭霧水:“啥?”陳平安彎腰趴在桌上,沒有給出答案,看著那座穀雨錢堆成的小山。裴錢雙臂環胸,挺直腰杆,不去想那句話,開心地問道:“師父,我這次不是賠錢貨了吧?”陳平安坐起身,笑著伸出雙手,將裴錢的臉頰搓圓弄扁。朱斂坐在門口翻書,看得聚精會神,看到精彩處,根本不舍得翻頁。有些懷念那位荀老前輩啊。石柔瞥了眼朱斂那本書,差點沒氣死。在獅子園的最後一天,陳平安一行就要動身去往京城之際,天剛蒙蒙亮時分,柳伯奇獨自一人前來,將那塊從木盒裡拿出的巡狩之寶交給陳平安,麵無表情道:“這是柳老侍郎最早答應的事情,歸你了。你拿來煉化本命物,會極其出眾。因為這個小金塊當中,除了殘留著一個世俗王朝的文運,在獅子園擱放數百年後,也蘊含著柳氏文運。我拿它無用,可你陳平安一旦煉化成功,對你這種半吊子讀書人,就是奇效。最重要的是,即便你已經有了五行之金的本命物,一樣可以將其煉化消融,甚至可以幫你原本的本命物提高一個品秩,以後的修行路上,自然可以事半功倍。”陳平安拿著那枚小巧巡狩之寶,端詳一番,然後遞還給柳伯奇,小聲道:“幫我偷偷放回柳清山書齋,記得彆放在太顯眼的地方。”柳伯奇皺眉道:“不要?你認為我是在騙你,覺得這枚巡狩之寶名不副實?”陳平安懶得跟她解釋。喊上已經斜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的裴錢,陳平安離開院子,沿著獅子園外那條靜謐小路緩緩而行。一直留在院子裡的柳伯奇突然笑了笑。如果陳平安膽敢收下,她可就要出刀殺人了。那麼陳平安到底為何會拒絕這份天經地義的饋贈?是察覺到她的動機,不敢收,還是當真隻是不願收下?柳伯奇不去深思,既然巡狩之寶留下了,那麼陳平安的想法,就與她無關了。裴錢蹦蹦跳跳跟在六步走樁的陳平安身邊,好奇地問道:“師父,為啥不要那塊金子呢,瞧著很討喜唉。而且那個女冠還說了那麼多好處。”陳平安一邊出拳走樁,一邊微笑道:“柳氏文運跟它掛了鉤,我們拿走,柳清山怎麼辦?他可是送了你一本書的。”裴錢想了想,點頭道:“也對,瘸子叔叔本來就已經那麼可憐了,還是讓他留著吧。”然後裴錢跟著陳平安一起走樁。裴錢冷不丁笑道:“師父,這是不是叫君子不奪人所好啊?”陳平安出拳不停,緩緩而行,搖頭道:“我啊,距離真正的君子,還差得遠呢。”“有多遠?有沒有從獅子園到咱們這兒那麼遠?”“大概比從藕花福地到獅子園,還遠吧。”“這麼遠?!”“可不是?”“師父,可是再遠,都是走得到的吧?”“對嘍。前提是彆走錯路。”裴錢突然停下腳步,站著不動,等到朱斂和石柔都擦肩走向前後,她悄悄伸手到屁股後頭,然後手掌虛握成拳頭,跑到朱斂那邊,笑嘻嘻問道:“想不想知道我手裡藏著啥?”朱斂黑著臉:“滾蛋!”裴錢將手伸向石柔:“石柔姐姐,你猜猜唄。猜中了我就送給你哦。”石柔翻了個白眼。陳平安本來還偷著樂和來著,結果看到裴錢笑嘻嘻望向自己,不等她說話,立即一栗暴敲下去。出了獅子園小路,路過小湖那片翠綠蘆葦蕩,再一個拐彎,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鸞國京城的官道,結果還沒繞出蘆葦蕩小路,就看到有人風塵仆仆,乘坐牛車,剛剛從官路那邊進入小路。道路狹窄,路麵顛簸,車子一個蹦跳,坐在後邊的青衫男子雖然沒被甩出去,但也被顛得七葷八素,差點散架,而駕車之人,是個書童模樣的少年。大概是被自家老爺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歲數和性情,加上駕馭牛車的手法生疏,牛兒四腿撒歡兒就躥入了這條小路,結果怎麼都沒想到,從這條小路儘頭唯有獅子園的蘆葦蕩畔,會走出一行人來,為首一人還是個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這要是撞上了,還不得鬨出人命來?少年書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著急,一個手忙腳亂,一個大聲提醒,於是裴錢瞪大眼睛,看著那輛牛車。隻見搖來晃去的老牛拖曳著兩個大傻瓜,一溜煙兒衝到蘆葦蕩湖泊裡去了。其實裴錢早就躲過了,她站在了一大叢蘆葦蕩當中,哪怕牛車直直前行,都沒有問題,肯定撞不著她。咋的,一大早還有人鳧水洗澡啊?難道他們是一夥神仙人物,那牛兒可以拖車踩水行走,特彆仙氣?之前她不就騎了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嘛,確實神奇,上山下水,穩穩當當。可是眼前這一幕好像不是那麼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亂叫著,然後撲通一聲,水花濺起,沒影了。裴錢挪動腳步,順著蘆葦蕩中被牛車碾壓出的那條小路望去,整輛牛車早已直接衝到水裡去了。裴錢捏著下巴,陷入沉思,聽說山上神仙隻要攜帶避水珠,探淵涉水捉蛟抓龍,如履平地。朱斂和石柔飛掠而去救人救牛。陳平安扯住裴錢耳朵:“要你小心看路。”裴錢踮起腳,大聲求饒,解釋道:“我哪裡想得到,那牛車自個兒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的漢子似的,扭來擺去,把自己繞溝裡去了啊。哎喲,疼疼疼……師父,我真的已經讓出道路了……而且牛車騾車,師父你也見過,不都是慢騰騰的嗎,這輛牛車老霸氣了,恨不得飛起來……”陳平安鬆開手,讓裴錢立定站好,裴錢齜牙咧嘴,伸手輕輕揉著耳朵,真疼!果然,朱斂是個烏鴉嘴,說什麼要自己彆得意忘形。朱斂和石柔入水之後,很快就將主仆二人、牛和車一同搬上了岸。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少年書童心有餘悸,坐在先前被牛車碾壓倒地的蘆葦上號啕大哭。老牛上岸後,抖了抖身軀,剛好一尾巴甩在少年書童腦袋上,這下少年書童倒是不哭了。青衫男子約莫三十歲,麵相不老,被救上岸後,對石柔作揖致謝。陳平安走過去,抱拳道歉。青衫男子羞愧難當,連忙再次作揖賠罪。最後這個男子擦過臉上水漬,眼前一亮,向陳平安問道:“可是和女冠仙師聯手救下我們獅子園的陳公子?”陳平安點頭後,試探性問道:“是柳縣令?”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風,正是柳清山的大哥。”柳老侍郎長子柳清風,如今擔任一縣父母官,不好說飛黃騰達,卻也算是仕途順利的讀書人。隻是作為仕途平步青雲、士林聲名大噪的柳敬亭的兒子,柳清風就顯得很是庸碌平常了。柳敬亭在他這個歲數,都快要擔任青鸞國從三品的禮部侍郎了。柳敬亭又是公認的文壇領袖,一國斯文宗主,如今再看其長子柳清風,也難怪讓人有虎父犬子之歎。須知柳敬亭去世後必然獲得朝廷頭等美諡,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至於“文”之後的什麼字眼,是“正”,還是“忠”,或是略遜一籌的“恭”“成”,都有可能。這兩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議定奪。之前朝堂上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但在其二子柳清山瘸腿後,人們就大大降低了預期,莫說青鸞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文正”了,就連“文忠”,人們都覺得有些懸了。陳平安喊了一聲裴錢。一直像是被貼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錢如獲大赦,一路跑到陳平安身邊,向柳清風和少年書童作揖致歉,大聲講述自己的諸多過失。其實心裡邊,裴錢可沒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還有些埋怨這個柳清風太不濟事,隻是師父生氣了,她有什麼辦法?莫說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銀子賠償,從多寶盒裡頭往外搬東西,她也隻能乖乖照做。柳清風連忙為裴錢說話,裴錢這才好受些,覺得這個當了個縣太爺的讀書人,挺上道。之後當然是挽留陳平安一同返回獅子園,隻是當陳平安說要去京城,看能否趕上佛道之辯的尾巴時,柳清風就不好意思再勸了。陳平安先幫著柳清風修好牛車,然後雙方道彆,各自繼續趕路。岔入官道後,朱斂笑道:“我覺得獅子園這個老侍郎長子柳清風,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塊當官的材料。”陳平安不置可否。柳清山書生氣更重,才氣更大,滿腹韜略,為人更屬正人君子,兄長柳清風似乎沒那麼鋒芒畢露,幾無棱角。但是陳平安覺得兄弟二人,都是這個世道需要的讀書人,僅此而已,至於未來成就誰高誰低,歸根結底,還不都是獅子園一家人?陳平安問道:“裴錢,知道柳縣令最讓人欽佩的地方在哪裡嗎?”裴錢脫口而出道:“當了官,脾氣還好,沒啥架子?”陳平安搖頭道:“是發乎本心,不惜讓自己身陷險境,也要給你讓道。”裴錢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師父,我先記下來,就像前兩天在獅子園曬書曬竹簡那樣,大太陽的時候,時不時就將這些事情,翻個個兒。”陳平安嗯了一聲,揉了揉她的腦袋,不再多說什麼。朱斂笑道:“少爺,以後老奴有機會幫你喂喂拳?”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以啊。”朱斂隨後轉頭望向裴錢:“瞧見沒,這就是發乎本心。須知世間純粹武夫之間的喂拳養拳,蜻蜓點水,輕打輕放,毫無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頭就會有殺氣,身上就會有殺意,那麼萬一老奴其實早有預謀,心中殺機就會隱藏得很好,但是少爺仍然信得過老奴,這就叫發乎本心……”裴錢依舊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廚子,你在獅子園每天翻完書,就要自言自語,說兜裡沒錢心裡發慌,到了京城萬一錯過了那些美好書籍……還說青鸞國那啥春宮圖,是寶瓶洲一絕,入寶山而空手返,豈不心痛……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想要騙我師父的銀子去買書和春宮圖?”朱斂一臉羞赧,搓手不言語。陳平安當機立斷道:“喂拳可以,銀子沒有!”朱斂急眼了:“少爺,咱們這趟獅子園之行,是掙著了錢的啊。老奴這次雖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鑒啊!”陳平安對裴錢道:“你來說。”裴錢扯開嗓子朗聲道:“沒有銀子!進了我師父兜裡的銀子,就不是銀子啦!”石柔走在最後邊,心中哀歎不已。瞧瞧,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仨又來了。柳清風一路上被書童埋怨得不行,他也不還嘴,更不會拿身份去壓書童。兩人渾身濕漉漉的,乘坐牛車到了獅子園附近,過了石崖和老樹,當書童瞧見了再熟悉不過的獅子園輪廓時,立即沒了半點怨氣。他從小就是在這長大的,對青梅竹馬的趙芽,那是相當喜歡的……清字輩,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從大到小,剛好是“風雅山青鬱”。換上一身潔淨衣衫,柳清風直奔弟弟書齋,書童說老爺已經在那邊等著了。父子三人坐定。柳敬亭見著柳清風後,如釋重負,這份心神放鬆,不比親眼見到妖物被擒拿少。且不說陳平安、柳伯奇這些外鄉仙師,甚至獅子園內絕大多數人,可能都無法想象,獅子園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風,而非身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當初偷窺過三人喝酒,隻是更多注意力已被柳清山吸引,所以沒能嚼出那場酒局的滋味來。父子三人各自心態上的轉變,循序漸進,水到渠成,並非柳清風刻意為之。極其務實、推崇事功的長子柳清風,很早就已擔任類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柳清山除了遊曆和科舉二事,都待在獅子園潛心學問,柳清風則不然,柳敬亭在京城為官期間,他這個長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伴左右,所以遠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務,更加熟稔青鸞國廟堂的風雲變幻。柳清風笑道:“父親寄到縣衙的書信,我已經仔細看過。”柳清山發現兄長笑著望向自己,頓時有些局促不安。柳清風驀然大笑起來。柳清山臉色微紅:“大哥!”柳敬亭感慨道:“柳樹娘娘一事,若是早些聽了你的話,早早和她開誠布公談一談,說不定不用像如今這麼關係僵硬。”柳清風安慰道:“父親,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罷,心性一事,到底是根柢所在,不是我們一方三言兩語,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變這場獅子園變故的。所幸柳樹娘娘與我們獅子園柳氏榮辱與共,此次禍事,也算是對她的警誡,因禍得福。這都要歸功於那位俠義心腸的陳公子,以及清山熟識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麼來著?”柳清山惱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沒完?!”柳清風收斂笑意,正色問道:“你可是真心喜歡人家?”柳清山有些難為情,左右張望。柳敬亭猶豫了一下,無奈道:“那位女冠終究是山上修道之人。隻說獅子園一事,我們如何感激都不為過,可是涉及你弟弟這終身大事,唉,一團亂麻。”作為青鸞國禮部老侍郎,和一國轄境的仙家或是過路仙師,並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曆來強勢,所以他這個侍郎,麵對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較硬。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柳清風眼神示意父親他心裡有數,對柳清山說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歡便是真心喜歡,姿容、身世、品行,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細考慮,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這個兄長不來談這些,更不會對你們二人指手畫腳。那我們就來假設那個名叫柳伯奇的彆洲女冠仙師,接下來有可能嫁入我們獅子園,成為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那麼我們就要考慮兩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個修道之人,所以我們不苛求她與柴米油鹽打交道,隻是她願不願意在獅子園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禮對待你,還是相處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師,事事淩駕於你之上,甚至會插手獅子園家務?“第二,清山,她有沒有透露過一些言語,暗示你隨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棄了所有聖賢書,離開獅子園,出世登山?“世間男女情愛,一開始多是教人覺得處處美好,事事動人,就像這座獅子園,建造在青山綠水間,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個土地柳樹娘娘,可事到臨頭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樹娘娘實在無法挪窩,恐怕她早就撇下獅子園,遠遠避難去了。柳氏七代人結下的善緣和香火情,到頭來在祠堂,當著那麼多祖宗牌位,柳樹娘娘的那些言語,不一樣傷人至極?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與那柳伯奇在一起,隻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兩種世道,書香門第和修道之人,又是兩種世態人情,入鄉隨俗,成親之後,是她柳伯奇遷就你,還是你柳清山順從她?可曾想過,想過了,又可曾想清楚?“對,柳伯奇是對獅子園有大恩,不但降伏妖魔,救我們柳氏於大廈將傾之際,事後更是一擲千金,先替我們柳氏支付了那麼多神仙錢。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點,柳伯奇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願償還,從父親,到我這個兄長,再到整個獅子園,並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擔,獅子園柳氏一代人無法償還恩德,那就兩代人、三代人,隻要柳伯奇願意等,我們就願意一直還下去。”柳清風感慨道:“彆怪我如此市儈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我們今日多想一些,來年少愁許多。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希望清山你,過得好。與此同時,我當然有私心,獅子園柳氏家學和門風,我這個當兄長的,自認沒有本事扛起來,仍是需要你來繼承。”柳清山起身,由於腿瘸,肩頭歪斜了一下,但他神色灑脫,作揖道:“我這就去問清楚。”柳清風眼神複雜,一閃而逝,輕聲道:“世間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夠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證。”柳清山隻當是兄長在寬慰自己,笑著離去。柳敬亭卻是公門修行出來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這個長子的心性,沉穩異常,心境豁達,遠超凡人,於是這位柳老侍郎臉色微變。柳清風在柳清山離開書齋後關上了門。柳清風神色疲憊,笑道:“來的路上,剛好遇見了那個陳平安。”柳敬亭壓下心頭那股驚顫,笑道:“覺得如何?”柳清風點頭道:“極其少見的山上人,更像是個世族豪閥裡走出的正經讀書人。”柳敬亭笑道:“確實如此。”柳清風欲言又止。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長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清山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說實話,不覺得你對,但也不覺得你錯。”柳清風神色黯然。柳敬亭說道:“去看看清青,她親近清山,卻敬畏你,所以有些話,還是你來說最管用。”柳清風點點頭:“我坐一會兒,等下先去拜見了兩位先生,就去繡樓那邊。”柳敬亭歎了口氣:“理當如此。”老侍郎率先離開書齋。柳清風獨自坐在椅子上,轉頭望向那副對聯:這其實不是這座書齋的主人柳清山寫的,而是柳清風他這個兄長,在當年弟弟加冠之禮時親筆撰寫,贈予柳清山的禮物。柳清風神色蕭索,走出書齋,去拜見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劉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邊,隻有後者在,柳清風向後者請教了一些學問上的疑惑後,才告辭離開,去繡樓找妹妹柳清青。柳清風離開後,老夫子伏昇憑空出現。劉先生問道:“先生,柳清風這樣做,將柳清山拖入青鸞國三教之爭的旋渦當中,是對還是錯?”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說了嗎,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今日對錯,未必就是以後對錯,還是要看人的。再說這是柳氏家事,剛好我也想借此機會,看看柳清風到底讀進去多少聖賢書。讀書人氣節一事,本就唯有苦難砥礪方可成。”劉先生無可奈何,伏昇先生以佛家說法論儒家門生的所作所為,不合禮啊。隻是伏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廟,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伏先生視野所及,很遠,不涉及柳清風腳下大道偏差,他都不會插手。若是柳清風這次在祠堂,沒有挺身而出,反駁那個柳樹娘娘,那麼柳清風這輩子就隻會知道,家塾中的兩位教書匠,在獅子園待了這麼多年,然後有一天返鄉離去,就此杳無音信。其實世間種種機緣,皆是如此,可能會有大小之分,又如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腳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點,又各有不同,可其實性質相同,還是要看被考驗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歡這套,相較於先生伏昇的順勢而觀,要更加坎坷和複雜,榮辱起伏,生離死彆,父子、夫妻之情,諸多牽掛,諸多誘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驗一番,甚至曆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經過,耗時極其漫長,甚至涉及投胎轉世,以及福地曆練。驚心動魄,且蔚為大觀。伏昇突然說道:“其實柳清風,適合做你的嫡傳弟子。”劉先生搖頭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錯,而且誌向遠大,同時又做得了煩瑣事,隻可惜並不適合繼承我這一小脈學問。”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語,沒有說破。先生傳道弟子,當真就隻有弟子豎耳聆聽夫子教誨那麼簡單?弟子難道當真無法為先生之學問查漏補缺?隻是這些,不可由外人來說,得自己想到才行。至聖先師曾有憂慮,儒家聖賢的學問越高,地位越高,神位就會不斷遠離人間,那麼人間怎麼辦?禮聖,亞聖,還有他伏昇,或者說伏勝,以及那兩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複。隻是至聖先師仍是眉頭不展。後來便有了那個陋巷老秀才的橫空出世。那個時代,熠熠生輝。兩次三教之爭,佛道兩教的那兩撥驚才絕豔的佛子道種,毅然轉投儒家門戶,可不止一兩位啊。曾有一個參與了爭辯的白玉京年輕仙人,問了一個問題:“既然你們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經本性純善,那你們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處?”劉先生突然問道:“若是柳清山先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遠遊,最終結為夫妻……”老夫子伏昇,或者說儒家大聖人伏勝笑道:“這有什麼,三教門戶之見,隻是在學問上較真。”劉先生又有疑惑。伏昇點頭道:“柳清風已大致猜出我們的身份了。因為獅子園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風與大驪繡虎的文運賭局。”劉先生冷哼一聲。伏昇卻唏噓道:“若是當年老秀才門下弟子中,多幾個崔瀺、柳清山,也不至於輸……可能還是會輸,但至少不會輸得這麼慘。”柳清風站在繡樓底下,讓婢女趙芽請他妹妹柳清青下樓。趙芽有些為難。這幾天小姐曉得了大致真相後,傷心欲絕,尤其知道了二哥柳清山是因為自己才瘸的腿,連輕生的念頭都有了,如果不是她發現得早,趕緊將那些剪子什麼的搬空,恐怕獅子園就要喜極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離。小姐這兩天下來,憔悴得比遭難之時還要嚇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頭了。柳清風淡然道:“去喊她下樓。”趙芽悚然,立即轉身跑上樓。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樓,甚至沒敢讓趙芽攙扶。柳清風看了妹妹一眼,沒有說話。柳清青低下頭去,心中惶恐。她從小就畏懼這個分明處處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柳清風放緩語氣:“天塌不下來,我陪你走走。”半個時辰後,趙芽憂心忡忡地站在繡樓這邊翹首以盼。趙芽發現自家小姐回來時,臉上猶有淚痕,隻是似乎打開了心結。拎著裙擺,柳清青登上繡樓,趙芽一頭霧水,跟在身後。柳清青突然笑問道:“芽兒,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趙芽愕然,看著不再死氣沉沉的小姐,點了點頭。柳清風獨自走在獅子園。當一個醇儒,將學問做到極高極大,是做不得了。他柳清風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麼這輩子注定要在爛泥潭裡摸爬滾打。柳清風心中悲苦,無法言說。讀書人,誰不願在書齋潛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讀書人,誰不願桃李滿天下,被奉為斯文領袖、士林盟主。讀書人,誰不願兩袖清風,為儒家學脈正本清源、彆開生麵。可最難獨善其身的官員,總得有人來當,雞毛蒜皮的實事,為老百姓斤斤計較每一文錢,總得有人來做。好在據說讀書學問做至極處,一樣可以學問事功兩不誤。柳清風在小橋流水處,轉過頭,看到柳清山和柳伯奇並肩走來。最後柳清山獨自一人,走向柳清風,笑道:“我想先和柳伯奇遠遊寶瓶洲,去觀湖書院,還有那大隋山崖書院,以及最北邊大驪龍泉郡新建書院遊學。”柳清風笑問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記得先跟兩位先生打聲招呼,看看他們意下如何。”柳清山嗯了一聲:“柳伯奇說我這條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覺得不用著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時候……”柳清風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計較這麼多。”柳清山轉身要走,柳清風突然喊住這個弟弟,說道:“我替柳氏祖輩和所有青鸞國讀書人,謝謝你。柳氏醇儒之風不減當年,青鸞一國讀書人,得以抬頭挺胸做人。”柳清山疑惑道:“這是為何?大哥,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柳清風給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這些,你隻管安心做學問,爭取以後做儒家聖人,光耀我們柳氏門楣。”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當官當傻了,你如今才隻是縣老爺,以後當了侍郎、尚書,怎麼辦?”柳清風微笑道:“看著辦。”柳清風問道:“你去和兩位先生道彆的時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聊聊?放心,就幾句話。”柳清山點頭道:“這有什麼。”柳清風去與柳伯奇說了,柳伯奇答應下來。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劉先生的時候,柳清風帶著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一路上,柳清風並未開口說話,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當然主要是和柳清山一見鐘情後,再與柳清風、柳敬亭相處,她總覺得輩分上便矮人一頭。隻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覺,覺得這個柳清風,可能不簡單。柳清風在祠堂門外停下腳步,問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隻有一介凡夫俗子的短暫壽命,你會怎麼做?”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為,以後躋身上五境不難,所以我願意為柳清山耽擱百年光陰。”柳清風又問:“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錦繡,立誌於我們儒家三不朽,並且有希望做到,你又當如何?”柳伯奇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敢壞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問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應不答應。”柳清風搖搖頭。柳伯奇皺了皺眉頭:“那要我如何做?”柳清風輕聲道:“大事臨頭,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擇,我希望弟媳婦你能夠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慮問題,不可第一個念頭,便是‘我柳伯奇覺得如此,才是對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嶇,打打殺殺,在所難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現在就可以跟你說明白,以後肯定免不得要你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柳伯奇原本聽到“弟媳婦”三字十分彆扭,但是聽到後邊的言語,她便隻剩下由衷的佩服了,展顏笑道:“放心,這些話說得我服氣,心服口服!我這個人,比較犟,但是好話壞話,還是聽得出來的!”柳清風如卸重擔,笑道:“我這弟弟,眼光很好啊。”柳清風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對我們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柳伯奇照做了,卻發現柳清風一樣遙遙拜了三拜。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柳清風輕聲道:“如果沒有意外,很快,我就會被柳氏族譜除名,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長了。到時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書,想要放棄遠遊,無論當時你們是在寶瓶洲還是中土神洲,如果他執意要返回獅子園,向我興師問罪,你一定要攔下他,護著他繼續遊學萬裡。”柳伯奇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仍是點頭,然後苦笑道:“這麼快就要我做惡人?你倒是不見外。”柳清風轉移話題:“聽說你狠狠收拾了柳樹娘娘一頓?”柳伯奇開始心虛。柳清風眯眼而笑:“很小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本來想著還需要再過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謝謝你了。”柳伯奇直到這一刻,才開始徹底認同“柳氏家風”。遠處,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他發現兄長與心愛女子相談甚歡。隻要兄長點頭,那自己與柳伯奇這門婚事應該就穩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來。這位尚且年輕的讀書人,隻覺得天地之間再無難事了。
第一章 水落石出(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