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啦!……噠啦!……一陣隱約的馬蹄聲,在村東頭響起,敲踏著那條由無數細碎石子和無數夢鄉所鋪成的鄉間小道,飛快地朝著村西頭奔來。“馬蹄聲?!”忽如其來的馬蹄聲,閘斷了少年腦海裡那道宛如小河流水般的回憶,看了看籬笆頭上那雙閃爍著期待的大眼睛,少年臉上不禁掠過一抹歉然,遂即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著竹樓前方飛奔而去。“誒!雲哥哥,你去哪裡?”……“馬蹄聲!是馬蹄聲!一定是阿爹回來了,阿爹肯定又升官了,這次定是回來接阿媽和我的……”少年瘋也似地跑回竹樓,那雙宛如貓眼石般迷離的眸子中更是閃爍著興奮期許的光芒。多少年了,阿爹有多少年沒有回過家了?三年?四年?亦或是五年?少年自己也記不清了,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陣清脆的馬蹄聲,那陣悅耳的老銅鈴鐺,仿佛就在昨日,喚醒著少年那久違的記憶,滋潤著少年那幾近乾涸的心房。………………青驄馬,玉頭劍,亮銀盔,連環凱,旌旗斬風把路開,壯士凱旋把家還!那是阿爹第二次回家,阿爹成了兵武,十來個甲胄鮮烈的軍士前簇後擁,眾星拱月般地護衛著阿爹浩浩蕩蕩地開進村來。那一天,阿媽打扮得額外光彩,寥若晨星的銀絲被阿媽掖進了那高高盤起的發髻中,蒼黃的臉上也施了一層淡淡的粉黛,淺綠含花的羅裳倚存著初嫁時的風情,隻遠遠地瞭得那一騎當先,便已心花怒放地迎了上去。“那是我阿爹!”……那時的少年,多想當著全村人的麵,尤其是那些疏遠他、厭惡他的夥伴們,豪氣雲乾地拍著他那單薄的胸脯扯著尖細的嗓子吼上這麼一句,可那隻宛如昨日黃花,形似今日枯榮的大手卻將他遙遙地擋在了人群之外……“阿媽……阿媽!馬蹄聲,是馬蹄聲!”少年滿臉喜色,興衝衝地闖入竹樓,對著那尚跪坐在鐵爐邊操持著木鏟的曼妙背影呼喊起來,幾年來,眼看著自己慢慢長大,眼瞧著阿媽的容顏日漸衰敗,少年心中當然是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著阿媽能夠重複那往昔的風采。咣當!——聞訊,婦人嬌軀不禁一震,手一鬆,勺子爾然落入鍋中。“馬蹄聲?!這麼早?”婦人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嘀咕了兩句,那張精致但卻蒼黃的臉上雖是掛滿了詫然,可她那雙本是大而空洞的眼眸中卻終於有了幾分迷人的神采。興許是起來得太急,亦或是心不在焉,婦人幾經踉蹌,但卻堅決地刨開了少年那前去扶攜的雙手,急往竹樓裡的隔間而去。“太好了,太好了,我這就去迎阿爹去!”少年興喜於色,摩挲著雙拳急不可耐地衝出了竹樓,直往籬笆外那條鋪滿了細碎石子的小路上奔去,因為這條路,就是阿爹回家的必經之路。………………清脆的馬蹄聲顯得格外突兀,尤其是在這朝陽初升之際。竹花村無馬,此事由來已久,倒不是因為馬兒不好使,也不是因為馬兒價錢貴,而是因為他們不需要。山野小地,路曲道窄,即便是縱馬狂‘奔’,那速度也比牛車快不了多少,再說了,耕田,人們不會用馬,拉軲,馬又用不上,即便是去城裡賣貨辦事,村民們也多半會選擇牛車,雖然速度是慢了點,可勝在實用性好,也免去了不少瑣碎的麻煩不是!可竹花村人雖然不需用馬,但馬,對於竹花村人來講,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尤其是當村子裡那個曾經的最強男人成為兵武返鄉的那一次,那威勢,那陣仗,嘖嘖!光看著便讓全村人熱血沸騰,滿麵春光,仿佛成為兵武的是他們自個兒一樣。所以,當那陣清脆的馬蹄聲開始在這個剛有了一絲朝氣的小村莊裡回蕩開來時,那些個剛從美夢中驚醒,亦或是正在準備著早飯的人,無不是穿帶得整整齊齊,放下手中的活路,直接就朝門外迎了出去。“咦?那軍士好像不是咱村的人呀!”……“這軍士絕不是村裡的人,這大清早的,他來咱竹花村乾什麼?”……當村民們紛紛迎出門,發現騎馬的人雖然也是一身鮮衣怒甲,可離他們記憶裡那熟識的某張麵孔,卻是差了十萬八千裡,原本高漲的興頭也隨之蔫了下來,尤其是這馬上的軍士,那一臉風塵仆仆的樣子,眾人看在眼裡,心裡邊就更是疑雲紛紛了。“這位軍爺,請留步!”……正當軍士策馬奔走於石子路上時,一根表麵油潤光潔,看上去很有些年頭的羅漢竹拐杖卻撐著一位須發花白,看起來頗具威嚴的老者突兀地橫在了軍馬前方不遠處。“籲!”……伴隨著一嘶馬鳴,本是碎步馳行的軍馬就像是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上似的,馬頭猛地一偏,前蹄斜叉著一駐,驟然頓在了距離那拄杖僅僅尺許遠的地方。“老丈!你這是作甚?”——一聲怒喝過後,馬上那怒甲軍士隨即翻身下馬,乾脆利落地落在了老丈跟前。怒甲軍士約麼三十五六,生得牛高馬大,站在老丈麵前,宛如一座鐵塔,黝黑的國字臉上斜掛著一道形似蜈蚣的長疤,和著此時臉上那淡淡的怒容,讓這張本來還有幾許英武的麵容看起來多了那麼一股子猙獰和肅殺。“這位肯定是個殺人如麻的主……”花甲老人暗暗打量著眼前這個臉帶怒容的中年軍士,心中卻是慶幸不已。彆看他剛才像是攔馬牆一樣將軍士給擋了下來,但這個中的凶險,旁人是決計體會不到的,他年輕時也曾是一把好手,可畢竟人老了,一身武藝也已疏陌多年,要是那馬兒跑得再快一些,或者這軍士的馬術稍差那麼一丁點,那腳下這塊黃土,他今後也就隻好將就一下了。“老丈,你可知道剛才有多危險,若不是……”花甲老者尚在暗自抹汗,中年軍士這邊卻已然發作起來,言語之間雖有些生硬,但話裡行間卻無不透露著對這花甲老者的關懷,由此想來,這位麵目冷峻的中年軍士多半也是個熱心腸,至少對敵人以外的人是這樣。“軍爺,請息怒!”花甲老者略微定了定神,隨即拱手朝著中年軍士正色道:“老朽不才,乃是這竹花村的村長,不知這位軍爺如何稱呼,此時來往本村,有何貴乾啊?”對外稱公,對內言私,花甲老者這話說得不卑不亢,舉手投足間儼然一副‘我是村官,我很淡定’的做派,對於這彪悍軍士的來意如何,雖然他心裡也沒個準譜,可竹花村的招牌卻不能砸在他的手上!“哎!這個族長不好當啊……”望了一眼那從四麵八方圍攏過來,有的手中甚至還抄著家夥式的族人,花甲老者心中嗟歎不已。“哦,原來老丈就是竹花村村長啊!”聽了花甲老人的自我介紹,中年軍士麵色不由一正,颯然抱拳道:“在下乃萬嶺城刀馬營二隊隊正陳到,方才多有得罪,還望老村長見諒!”“噢……哪裡哪裡!自家人,不客氣……不客氣……”中年軍士這番話,讓花甲老者那顆懸著的心徹底地放了下來,就連看向中年軍士的眼神也顯得越發的親切了。萬嶺城什麼地方?老者當然清楚,因為他們竹花村以及這方圓百十裡的所有村落都在萬嶺城治下,刀馬營哪個單位?這個就更不用說了,因為他們竹花村的驕傲以前就在刀馬營任過職,而且官職猶在隊正之上。“陳隊正,咱們萬嶺城的軍隊不是被國主調到東境去打仗了麼?怎麼陳隊正你……”花甲老者欲言又止,一番話說得那叫一個小心,好歹他也是一族之長,論見識自然不差,當然清楚哪些事該問,哪些不該。而周邊圍觀的族人在聽到老者的問話後,也漸漸靜了下來,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個彆抄著家夥式的族人更是極為隱蔽的將武器掩在了身後,一雙雙滿是期待的目光緊緊的釘在中年軍士身上,像是期盼著黑暗過後那即將來臨的黎明般,期盼著某個好消息的到來。“仗……已經打完了……”中年軍士的聲音略顯有些低沉,和著那麼一點淡淡的沙啞,那一雙鷹隼般的眸子緩緩掃過人群,帶著一抹濃烈的悲傷,隨後落在了馬鞍左側的一個七寸寬尺許長的方形包裹上。“仗打完了?”——這是眾人的第一反應,緊接著幾道廖雜的歡呼聲在人群當中響了起來,而更多的人,卻是選擇了沉默。“陳隊正,您有什麼話,還請但說無妨!”數十年的歲月畢竟沒有白活,花甲老者顯然比周圍那些晚生後輩們更懂得軍士那一句話、那一個眼神所代表的含義,所以,他這句話說得很堅決,也很堅定,似是在為那中年軍士打氣,也是在為自己和族人們打氣。“那……好吧!”中年軍士深深地看了老丈一眼,最後緩緩地點了點頭,伸手輕輕地撫摸著馬側的方形包裹,麵色沉重地說到:“伯凱……他戰死了,這是他的骨灰……”“伯凱戰死了?”……“什麼?伯凱戰死了!”……聽了這個消息,人群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可在他們心裡,此時卻已掀起了一股滔天駭浪。“伯凱死了?!伯凱不就是阿爹麼?這怎麼可能?阿爹怎麼可能……”眾人靜默了,呆滯了,在這一刻,任誰都沒有發現,有一個他們平日裡唯恐避之不及的消瘦少年曾悄悄地出現在了他們身後,最後又悄悄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