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兩人話中所指對象換上一換,其實這副場景往日裡出現過許多次,幾乎伴隨著兩人的整個少年時期。從第一次動刀劍,到第一次開葷,以及第一次殺凶獸,似乎不管什麼都可以拿來比上一比,再成為打上一架的理由。隻是這一次兩人的心情徹底不同,再無半點炫耀攀比之意。說完後,他們又都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塗玉永繼續開口,“那人是一個族老的表侄孫,我小時候去他們住的那條街玩,他還抱過我。”燕開庭沒有說話,他心裡在回想那個被雷火之息將半邊身體焦灼成炭的黑衣人,不過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那人的高矮胖瘦,隻有一個印象,原來雷火殺人和殺凶獸也沒什麼兩樣。“我記得那時他有一個女兒,應該還差兩年才成年,也不知道後來有沒有生過兒子。”燕開庭並不轉身,依然和塗玉永背靠背坐著,靜靜聽他說。所謂族老表侄孫這種人物,平時也不會在塗玉永眼中。而塗家二郎君雖然還不到撩貓逗狗、欺男霸女的程度,但也不算什麼好性子。隻不過他們這些再怎麼妄為的世家子,究竟不曾親手害過人命。燕開庭一隻耳朵聽著,又想到兩人在更年少的時候,有段時間很喜歡呼朋喚友去聽說書人講江湖事,一群半大小子十分向往快意恩仇、殺伐果斷的江湖。玉京平靜太久了,而如今的城亂,外來勢力的滲透和入侵,不正是江湖?當江湖不再是傳說,原來年少的向往也不過是對外麵世界的想象而已。“我也沒想到大哥會豁出命來救我。”燕開庭動了動,終於回頭去看塗玉永。少年抱膝而坐,那其實是一個和他往日性情並不相符合的,仿佛在隨時拒絕外來威脅,很沒安全感的姿態。“他如果不停下來救我,本來是可以逃掉的。”塗玉永根本不在意燕開庭有沒有在聽,他隻是想要傾訴而已。“大哥在外麵有自己的人手,如果當時他跑了出去,應該能夠反擊那女人吧,也就不會像如今這樣,隻好憋屈地與她講和了。”實際上是不能的。燕開庭可是親曆了閔洪和羅勁對封意之的伏擊,若當時被他們得手,塗家沒了中立的強者坐鎮,除非塗家老大另行招攬到真人級高手相抗衡,否則也隻能逃亡了。當然塗家肯定會因此分裂,直到一方被徹底消滅。但是在當時變故突生,事態不明的情況下,塗玉成會冒險救自己的異母弟弟,也挺讓人意外的。燕開庭想了想,覺得有些話他不需要再在塗玉永麵前提起了。塗家的家務事就是一筆糊塗賬,塗夫人行止詭異,塗家老大也不是善茬。燕開庭當時曾嗆了塗家三娘子一句,說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那可不是隨口一說的。到了塗家主院,看過周邊環境,就會發現塗玉成的自述裡,並非完全沒有漏洞。而這一點,封意之不會看不出來,塗玉永也不見得看不出來。但是隻看他今晚一句都沒提他父親,就知道真相已經不重要。況且也不是不能理解,這兩年塗家頻頻傳出那對龍鳳胎天資如何驚豔,一應事跡說得活靈活現,到後來就差說那剛剛五、六歲的小男孩堪當大任了。這裡頭就當真沒有塗城主的半點意思?有人年紀越大,就越偏愛幼子。但看在失恃的長子和次子眼中,是否會覺得父親、繼母和異母弟妹才更像一家人呢?這時,塗玉永撞了燕開庭一記,道:“後天就開聯盟大會了,你這邊要增加多少權重?”燕開庭立時明白了塗玉永的來意,也不拿喬,道:“恢複原樣吧。”塗玉永倒是覺得有點驚訝,“就這樣?”燕開庭懶洋洋地笑道:“我又不想當城主,要那麼多投票權重乾什麼?”對於這個解釋,塗玉永倒不意外,點點頭道:“實物賠贈方麵,挨著你家‘天工峰’的那個鎮子怎麼樣?雖然不算最大,可是位置好,通往黑水有現成的官道,很適合擴建坊場。”燕開庭挑起眉,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驚奇地道:“你這是替塗老大來講數的嗎?他倒也放心?”塗玉永卻沒像以往那樣被一激就跳起來,麵上表情都沒多大變化,“往後不管怎麼樣,我總是跟著大哥了。大哥也隻有我這麼一個兄弟,放不放心也隻能做了再說唄!”燕開庭愣了愣,就沒再多說題外話,他略一思索,道:“我不要固定產業,折成煉器材料吧,至少要能煉製寶器的品級。”塗玉永始終很正經,想了一想,道:“要達到這個品級的話,現成材料可能不多。”“沒關係,有的先拿來。”塗玉永告辭離去後,燕開庭坐在原地沒動,半晌他突然自嘲一笑。終究是不一樣了。所有人都會長大,有的循序漸進,有的突如其來。隻不過就連塗玉永都看開了,他反倒在這裡鬱悶個啥。身邊傳來夜風吹起衣袂的聲音。燕開庭盤膝而坐,隻略轉了轉頭,星月淡淡清輝下,映出一張清俊溫潤的麵孔。付明軒道:“夏前輩傳訊給我,說你從靜室出來了。”燕開庭突然跳起來,急急道:“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付明軒微笑靜立,看著燕開庭的身影幾個閃爍,沒入猶如迷霧般的冰淩鬆間。“年輕真好。”有個聲音極為突兀地響起來,聽上去離付明軒的位置還有段距離,但是十分清晰,顯然是使用了傳音術。沈伯嚴站在十多丈開外的半空中,等付明軒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才緩緩走來。對他們這樣的強者來說,在出現方式上,最好不要給彼此“驚喜”,否則幾乎都會變成驚嚇。付明軒看見是沈伯嚴,意外地道:“沈首座?”沈伯嚴一笑,主動解釋,“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返回北雍州了。恰好有個舊友在周邊,托了我過來幫他完成一個承諾。”付明軒注意到他說的是北雍州而不是玉京,於是也就不多問,沈伯嚴在這道修不盛的地方來來回回,多半是有什麼師門任務。不過舊友、承諾,這兩個詞語的份量也不輕,怎麼又和玉京相關了?沈伯嚴左右看了看,道:“聽說這座府邸某處有時間之法的氣息?”付明軒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你和韓鳳來什麼時候是朋友了?”擁有四神器的門派,全都是競爭關係,核心弟子之間不說是敵人吧,至少也是對手。大家常年在競技場、秘境等各處場所碰麵,除了爭奪資源還是爭奪資源。沈伯嚴臉色也不是很好看,道:“其實是我欠了他一個人情。”付明軒怔了怔,揶揄地笑起來,“你竟然敢欠他的人情?”沈伯嚴歎了口氣,道:“人有旦夕禍福,我也有倒黴的時候,有什麼好說的。不過這次隻是讓我過來看一個廢墟法陣,就將這個人情還了,不得不說,你的這位兄弟真是我的福星。”付明軒卻是沉吟了一下,道:“韓鳳來走了沒有?”沈伯嚴道:“肯定不在玉京,但好像還沒離開雍州。”燕開庭跑進“雪域”院落,在正屋台階下收住腳步,老老實實地發了一道傳訊符進去。洞府的大門幾乎立刻就打開了。燕開庭在偏殿見到夏平生的時候,後者已經是準備休息的模樣,解散了頭發,穿著一件白色軟袍,看過去有一種堆雪般的涼意。夏平生靠在塌上,手裡拿著一卷玉冊,等燕開庭站到他麵前,才從文字中抬起頭來,“塗家的老二剛來過吧?怎麼了?”燕開庭正想說話,卻被夏平生打斷,道:“如果是賠償的事,就不用對我說了,你自己處理。”燕開庭隻好刹住原本打算徐徐切入正題的話頭,他想了想,一時也想不到婉轉的開場,索性直接問:“胡東來不是計夫人的侄子吧?”夏平生很爽快地回答道:“不是。”“他是我父親的兒子嗎?”夏平生更加爽快地回答道:“不知道。”燕開庭一下子蔫了,他沉默片刻,道:“夏師曾為我講解了何謂因果,究其根本是對道種的保護。那麼若是得享此善因之果,該如何因果應循,方為不負呢?”夏平生合上玉冊,抬頭看了他一會兒,道:“你好像有什麼地方理解錯了。我記得當日說起此事,是先說起了通過血脈繼承的靈魄之契。”“所謂因果應循有一個很粗俗的說法,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管世人願不願意承認,事實上,這是人的本性。先祖想要蔭庇自己的骨血,強者想要維護親密之人,世界想要保護沒有成長的道種,這無非是期望他們的道途走得順暢一點的私心。”“世人畏懼因果,隻是承受不起代價。所以蔭庇也好,維護也好,都是有限的。雖說愈強者上限越高,可誰又能夠將大道都一手奉上呢?”“所以說,你糾結了這麼多年,都在糾結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