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部堂雖然把查錦衣衛案檔的事交給了張寧,但最終隻能錦衣衛本衛自己內部排查,有符合條件的案檔才遞送到張寧的手裡。連皇帝的欽案都不讓查檔,可以想象裡麵有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張寧每日去錦衣衛上值,漸漸感覺這地方陰氣很重,比官府六扇門還要黑暗。近日京師風大,太陽一下山,陰風慘慘殘月陰霾,就仿佛有無數的冤魂籠罩在空中。國朝常言人命關天,人命案都要三司法複審慎重定案,冥冥中含冤而死的人仿佛在陰笑在嘲弄,如同街巷間“嗚嗚”的風聲。更甚者,這幾天晚上家裡也不得安寧,王振肯定自己去閹|割了,每晚就能時有時無地聽見西廂那邊“哎喲、哎喲……”的痛苦呻|吟。沒有人照顧他,隻有何老頭或者牛二一天兩頓給送點容易下咽的稀飯,好心的時候給添點茶水。就這樣也算好的,如果不是在同鄉家裡,誰去管他的死活呢?生生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坨肉來,此時又沒有麻醉和必要的護理。張寧想著王振在老家有家有妻子,偏偏要受這份苦,不由得歎息了一聲。過了五六天,三司法和錦衣衛的查檔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兩邊篩選出來的卷宗隻有六十餘份,其中涉及建文遺臣而被判死的隻有八份,全部來自錦衣衛。正如王啟年預計的一樣,大批屠殺建文遺臣是在永樂初年,八年以後判死罪的已經很少了,就算後來被地方官舉報出來也大多貶為賤籍並掠奪其財產,殺得不多。胡瀅坐在上方的書案前,直接把其餘五十多份丟在一邊,挑出那八份牽扯遺臣的卷宗瀏覽,他很快重視起其中三份記載有案犯之女“下落不明”的卷宗;而另外五份符合“有女”的條件,隻是她們的記載是被送到南京富樂院和各地教坊司。胡瀅便把那五份遞給王啟年:“先試試這三份,如果無所獲、便修書給這些教坊司所在的地方官,證實她們是不是還在當地。”“是,胡部堂。”王啟年接過卷宗。“袁進祿,籍貫揚州高郵縣,查實與前翰林待詔鄭洽曾有書信往來……”胡瀅輕輕念了一句,抬頭道,“上次宮女周氏說話時是江淮口音,這個袁進祿就是江淮人,他會不會就是宮女周氏之父?”王啟年沒開口,張寧是幾乎不插話的,一時間沉默了一會兒。反著推論是可以的,如果宮女周氏是袁進祿之女,那麼周氏就有足夠的理由參與謀刺案、用江淮口音等等;但大夥不能正麵論證,一係列的理由都無法證明倆人是父女關係。“傳訊宮女周氏,我們去試試她。”胡瀅拍了拍案上的卷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王啟年馬上去傳報了,走得很急,一副期待的樣子。胡瀅接手欽案快十天了,什麼進展都沒有,現在忽然有了點頭緒,也難免讓人產生希望。就連張寧的心情也不例外,他雖然不希望案情進展最後和桃花山莊扯上關係,但事情懸著心裡很掛念,也想早點知道結果。這次刑訊照樣是張寧做記錄,但王啟年也參加了,而其他三司法派來打醬油的官員和一乾書吏卻沒機會參與密審。除胡瀅等三人,還有宮裡派來的宦官王狗兒以及錦衣衛數人。因為王振把自己閹|割了渴望做太監,張寧忍不住多注意了麵前這個真正的太監王狗兒。這個太監身材很“苗條”,腰帶一束毫無男人的感覺,言行陰柔但也算不得粗鄙,特彆行禮的動作很有股古典的氣質。高筒帽帽簷下露出的雙鬢,間著少許白發,但臉皮卻白而細,張寧真看不出這太監的大致年齡。宮女周氏拖著“嘩嘩”響的腳鐐,慢慢地被人押進來,照樣讓她坐到南麵的椅子上,身後站著倆挎繡春刀的錦衣衛。她又像上次那樣,兩眼死灰盯著地麵,連屋子裡的人看也不看一眼,看樣子審訊的情況會不容樂觀,不好讓她開口。但胡瀅依然鍥而不舍地堅持著他審訊的開場白方式:“你叫什麼名字?”周氏:“……”對於她的消極抵抗,胡瀅不以為意,又問:“誰是你的主使?”周氏:“……”王狗兒看不下去了,陰柔地說道:“胡部堂和她多費口舌,這樣問她不會說,還得用鞭子問!”胡瀅向王狗兒遞了個眼色,王狗兒隻好無趣地站在一旁閉嘴了。胡瀅又淡然地對周氏說:“未免過多牽連無辜,你還是最好儘快說出來。因為你一個人犯下的滔天大罪,到現在已經有幾百人受了牽連下獄,還有一些人要被處死。隻要你說出那個幕後主使,有些人是不用處以極刑的……就比如關押在詔獄的江淮人士袁進祿,本來在明年初釋放的名單裡,這回又牽連進了你的案子……”“他們不是已經被錦衣衛殺害了?”周氏忽然抬頭說話了。胡瀅頓時和王啟年對視了一眼,正在奮筆疾書的張寧也立刻停下來看了她一眼,隻見她的眼睛裡露出了狐疑、驚訝等複雜的情緒。“死了?”胡瀅很快用感到意外的口氣反問了一句,然後埋頭翻卷宗。周氏投以極其關心的目光,欠了欠身幾乎想站起來看他翻看的卷宗。如果張寧不知道袁進祿確實是已經判死了的人,此時也要相信胡瀅的表演,不料這個平時一本正經四平八穩的朝廷大臣,說起謊騙起人來像真的一樣。人生如戲啊。“沒死,五年前被判死罪,但一直關押在北鎮撫司詔獄。”胡瀅用手指戳了一下案上虛無的卷宗內容。但這時周氏的表情中已經露出了懷疑和警覺,她冷冷說道:“就算你們用這種法子來詐我也沒用,知道袁家與我有關係又如何?難不成一個已經離世的人會托夢來指使我不成?”胡瀅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微笑,張寧見狀心道:到底是十幾歲的小姑娘,閱曆不足,你不開口彆人是拿著沒辦法,一開口你能玩過胡部堂?“老夫就算要詐你,也不會空口亂說。”胡瀅鎮定地說。周氏道:“除非我親眼所見,否則任你巧言如簧我也不信!”胡瀅向王啟年和張寧遞了個眼色,起身離座,太監王狗兒和一個錦衣衛將領也跟著離開了審訊室,來了隔壁的屋子裡。胡瀅問錦衣衛將領道:“那袁進祿應該沒死吧?老夫大概記得管過與建文餘黨鄭洽相關的事,鄭洽至今沒抓到,袁進祿這樣與他牽連的人應該不會就處死了。”將領道:“我也不清楚,隻能問林指揮使,要不現在找人去請指揮使大人?”胡瀅點點頭:“你去問問林指揮,如果袁進祿還在詔獄,告訴老夫一聲,從北鎮撫司提到本衛來另行看押……給他收拾一下。”轉頭又對王狗兒說:“今天就不審了,等袁進祿帶過來了再說。”對袁進祿還活著的事,他一副很自信的樣子。事前連張寧都以為一個在卷宗上已經死了的人,就應該真死了,今天長了見識原來還有一種“活死人”。下午辦事處就得了信,袁進祿確實還活著,一切都在胡瀅的意料中。到次日這個已經被關押了好幾年的政|治犯就被錦衣衛從天津運到了京師錦衣衛衙門,這裡位於皇城承天門之南,和中樞六部等各大衙門在一起,平時幾乎是不關押犯人的,也沒有像樣的監獄,像宮女周氏等也隻是臨時看押。張寧和胡瀅一道去看袁進祿時,發現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婦人應該是他的夫人。當張寧等見到人時,他們已經被清洗收拾過了,頭發雖然亂蓬蓬的但不臟,身上的囚服也是才穿不久;饒是如此兩個犯人的模樣也十分可憐,很安靜地歪在角落裡非常虛弱,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菜色,長期不見陽光和營養不良的症狀。被關在詔獄裡的人應該連“放風”的待遇都沒有,也不可能一日三餐好吃好喝養著,可以想象活成袁氏夫婦這個模樣的人平日都吃些什麼。接著胡瀅又亟不可待地提審了宮女周氏,帶她到關押袁氏夫婦的地方讓親眼見人。胡瀅不動聲色地交代周氏:“隻能在窗戶外看看,不能出聲驚動他們。你想想,如果他們知道自己的女兒也被抓了,恐怕反而不好受。”周氏臉色蒼白地點點頭。當她走到窗邊時,隻向裡麵看一眼,眼淚就如泉水一般湧出來滿麵淚痕,她的手反綁著,隻能用牙齒咬著嘴唇,頓時一絲鮮血從浸出了嘴角。旁邊的錦衣衛見血忙衝上去,胡瀅製止了。一把淚、一絲血。張寧頓時情緒複雜地低下頭,他隻看到了一對同患難的夫妻、一個默默看著父母的子女。但見胡瀅麵無表情,手裡握著大權的人隻能像他那樣鐵石心腸吧?張寧抬起頭看了一眼天空在心裡默歎了一氣,在周氏的哀怨後麵,空悵惘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