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與那三個同學碰麵的地方時武定橋頭的茶館,張寧便先送小妹回家,再送方泠回富樂院,富樂院就在秦淮河岸,從這邊去武定橋就近了。四個人見麵後便去秦淮河岸登畫舫。泛遊河心,有風景、有酒菜、有小娘陪酒唱曲有聲又有色,秦淮河是富貴享樂的好去處,自喻風雅的讀書士子當此聚會之時泛舟而遊,吟風頌月亦是有一番情調。人道是江浙遍地才子佳人,張寧平日卻不曾多見,今晚到了秦淮河上夜遊,總算是信了。畫舫的一間竹簾輕掩的包間內,四人一邊喝酒一邊聽邊上的無名小娘子彈唱。其間兩個舉人,其中楊四海來年就極可能中進士的,他的才學在貢院名聲不小;但大夥在風月場所並不知名,想來都是有意科舉之途的人,也不常來花天酒地,張寧就是生在秦淮岸卻是平生第一次坐這畫舫。唱曲的小娘子雖然不怎麼出色,但勝在年輕乖巧,在旁邊陪襯也還將就,張寧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羅老表卻嫌場麵太生無趣,便故意大聲對那唱曲的姑娘說道:“等一會兒蘇良臣要過來,讓他給你指點一二,說不定小娘子就因此成名了。”小姑娘一曲才唱一半,聽得這話立刻挺下來,一臉驚訝道:“貴客說的可是‘曲中謫仙’‘無羈公子’江浙四大才子之一的那個蘇良臣?!”“除了他還有哪個蘇良臣?”羅老表故作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他是咱們幾個的朋友,今天要來的,隻是會遲一些。”小姑娘忙抱起琵琶一臉羞愧道:“不知貴客身份,奴家修為太淺攪了清聽,貽笑大方了,幾位稍後,奴家去請小姐過來。”說罷屈膝行禮,便離開了。楊鄰(四海)正色問道:“蘇公子真會來?羅兄可不能信口開河誆人家,一會那出名的大牌來了,卻見不到人,咱們如何好說話?”羅老表笑道:“今天與四海歡聚,我哪敢信口開河,蘇老三真要來捧場的。”張寧忍不住說道:“請恕我孤陋寡聞,方才見那歌女聽得蘇公子之名如雷貫耳,我怎麼從沒聽說過?”羅老表哈哈一笑:“平安兄不知道還奇怪麼?所謂江浙四大才子,是浪跡在這風花雪月之地、聲色豔詞上頗有名氣的人,畫舫中人如雷貫耳正常不過,但平安兄這樣從不到這種地方的人,從何得知?”“原來如此。”張寧點點頭,“名聲這麼響,定然才學非同小可。”羅老表道:“彆人我不清楚,蘇老三就考上個生員,桂榜怎麼也考不中,加上家裡時鹽商大戶不愁揮霍,乾脆就四處風流再不走科途。他自己倒是說看不上那案牘勞神的生計,我看未必……不過術業有專攻嘛,四海兄和平安兄雖舉桂榜輕而易舉,在音律上恐怕是無法和蘇老三相比的。”楊四海坦然道:“那是當然,我對音律簡直可以說是一竅不通。”“既然如此……”張寧果斷從袖袋裡掏出三張麵額十兩的銀票來,輕輕放到桌麵上向前一推,“四海兄要上京,這是兄弟的一點心意,聊作盤纏,不嫌輕就勿要推辭了。本想席散後才拿出來,想著一會蘇公子來了隻談風月、不說彆情,現在四海兄先收著。”楊四海頓時一驚,雖說讀書人有通財之義,但這份盤纏禮金也太重了點。就比如現代一個同學要出門考研,你無名無故送兩萬塊,是不是太多?張寧當然不是有錢沒地兒花,他全部家當還剩九十兩,現在給楊四海三十兩,不久後南京禮部郎中吳庸那裡至少要花五十兩,兩處開銷一劃走就省點零頭,張寧自己的用度都緊巴巴的很不夠。他送這份禮最主要的意思是為以前的張寧羞辱人家道歉,但嘴上卻不說,隻道是送的盤纏;說出來一則顯得很沒骨氣,二則有什麼必要去把以前的芥蒂再拿出來重溫一遍?這回算是為以前的張寧胡搞出來的事兒擦屁|股,繼承了人家的身份和記憶,自然也要彌補以前的失誤。有必要這樣對待楊四海嗎?有必要!楊四海其實為人很低調,但依然擋不住今年在應天貢院才學第一的公論,那他中進士估計就是遲早的事,明朝的進士是什麼概念?先做六科給事中或者禦史,然後進入國家部|級、國務|院擔任重要職務,混得差今後也是高級官員之一,混得好的操|持國|柄輔佐君王絕不是什麼天方夜譚。這樣的一個同學,張寧和他又沒什麼積怨,不過是為了口舌之間的一點矛盾,為什麼要去得罪人家?而且化解起來也不是困難,現在就是個機會……楊四海家裡好像比較窮,三十兩那是雪中送炭。“平安兄這禮太重了,我受之有愧。”楊四海嚴肅地推辭道。一旁的羅老表和梁老表乍地也詫異,但大夥都不是太笨的人,轉念之間就明白了張寧的用意。梁老表笑嗬嗬地打圓場勸道:“四海兄,這份心意你還真得收。”“哦?”楊四海保持著嚴肅的表情看著羅老表笑嗬嗬的臉。“我說錯了嗎?”羅老表麵不改色道,“不該推辭的情誼你非要磨蹭光陰,豈不浪費這大好時光?大家都知道你的為人,你又不是心胸狹小之人。”心胸狹小一詞貌似委婉,其實已經被明白了:隻有心胸狹小才還去計較以前的口舌破事。“我並非那層意思,確是覺得禮太重,哎,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我便愧受了。”楊四海起身拜了一拜,張寧也忙起來回禮。楊四海又一臉真誠地說:“咱們在南京地麵上相熟相知,以後出門在外哪有這般交情的人?情誼咱們記著,無關緊要的事兒還記著乾甚?”羅老表點頭稱是:“再座的四個哥們,既是同一年參加鄉試的同窗,又是一府同鄉,今後本應相互照應才對。”梁老表道:“同窗同鄉不少,可咱們結交也要看性情的,有些人的為人實在不值得來往的。”“梁兄說的是馬文昌那小子麼?”梁老表一臉鄙視道,“此人白讀了聖賢書,做人太齷蹉了!”張寧隨口附和著,心道當初老子進班房的時候你們碰一起有沒有說我壞話?比如什麼那小子狂妄自大、原來隻是作弊雲雲,大夥是極可能說過的。不過呢這些也沒必要去計較了,人家楊四海被人說才學和個子一般矮,照樣屁事不當一樣,有什麼好在意的?這讀書人圈子裡也有一些結交規則,大夥基本都會遵守的,該幫忙的時候人家不會亂忽悠糟蹋自己的名聲評價;君子嘛,此時的君子也不是全玩虛的,某些時候總有幾分風骨,也許很難兩肋插刀、至少落井下石的事會少做。聊了一會兒,忽見四麵不少畫舫向這邊聚來,張寧他們找人一問,才知南京的成名名妓柳明月坐船來了,所以附近無數傾慕芳澤的遊客也跟了過來。“善和坊第一號美人。”羅老表期待地說,“平常裡任你有萬貫億貫,她覺得你俗看不上眼,連麵都見不到一回。”張寧瞧河上的燈船照得如同白晝,這陣仗不得了,心下還以為那柳明月定是打扮得跟皇後似的、至少像現代盛裝的天後明星;不料等那柳明月登船見到,才發現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她穿著鵝黃的上衫,下著淺色長裙,珠玉首飾隻彆致清雅的幾件,旁邊隻有一個抱琴的小丫鬟,整個形象給人清雅秀麗的感覺,一絲也不覺隆重,讓人覺得清爽而雅趣。沒有太多的襯托修飾,她本身卻真是個標誌的美人,臉蛋身材舉止無一不教人喜歡。和方泠一樣不沾風塵之氣,看上去就像某富家的大小姐一樣。但柳明月少了幾分方泠的柔情,看起來很清高、神情淡漠,第一眼看著簡單壓力不大,很快就會發現很難親近;年紀也更小,十幾歲的樣子。無論如何就是妓|女,張寧以為這種身份的人在社會上是沒有地位的,哪想得在這種地方就忽地變得高貴起來,被一幫男人當親|媽似的。羅老表是一臉奉承地打拱又作揖:“女史大駕光臨,真是榮幸之至啊!”柳明月冷冷清清地微微行了個禮節:“未知幾位公子是曲中謫仙的好友,怠慢了諸位,小女子這廂賠禮了。”張寧心道老子們幾兄弟沒揮霍個傾家蕩產就能一堵芳容,原來也是借了那什麼蘇公子的光。什麼蘇公子怎麼野史小書上沒見記錄,比得上唐伯虎不成?不料在這裡的麵子那麼大。楊四海和張寧顯得最木訥,大約楊兄也沒什麼風月場所的經驗,完全不知該乾什麼。幸好有羅老表這廝一副嫻熟的樣子才不覺尷尬。柳明月親自來作陪,根本不會做斟酒之類的事,反倒是羅老表前前後後捧著像個紳士一樣。她就是一大小姐的做派,想和她喝杯酒,旁邊的小丫頭竟說這裡的酒水臟,叫小姐彆沾。張寧心說:馬勒戈壁,自己幾個被小姐嫌臟,叫人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