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莊子裡約有房屋二三十間,以前住了不少人,而現在除了張寧自己,他見到的就三個人。晚飯果然吃的是燒鴨,張寧嘗來味道不怎麼樣,調料和火候都好像把握得不好,不過有菜有肉的還將就吧。燒鴨肉很費工夫,加上吃飯的時辰,飯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張寧轉頭看門外隻見房屋山石黑影幢幢,亮燈的就隻有附近兩三間屋,山裡的夜靜得厲害,這氣氛說不出的感覺,反正他很不習慣。大約習慣了現代社會的擁擠和南京大城池的繁華,忽然處於這麼個環境中有點適應不過來。加上之前不久又想起了鬼片裡的詩,這會兒張寧恍若身在鬼宅一般,竟有些心驚膽寒的。實際上他不信世上有鬼,但恐懼仿佛是天性,總覺得未知之中隱藏著什麼,或許鬼也是其中之一?但見坐在對麵的桃花仙子神情自若,張寧不禁強笑道:“你這幾天冷冷清清的住在這裡,晚上不怕啊?”桃花仙子坦然道:“晚上更好,什麼巡檢啊官兵啊吃著皇糧,一般誰沒事半夜出來遭罪,咱們販運私鹽的時候心情好著呢。這麼一來就習慣了,反而覺得晚上更讓人安心。”她的神情忽然有點奇怪,平時經常嬉皮笑臉說話,忽然露出一絲傷感來,奇怪不奇怪,“你看著夜色,白天好多都看得真切的東西,忽然就看不清了,朦朦朧朧的,多好啊……你現在看我是不是也覺得挺漂亮的?”她再次露出嫵媚輕浮的笑來,反而叫張寧看著正常了。“什麼時候看著都漂亮。”張寧隨口道,完全是出於禮貌。甭管女人生什麼樣,當麵說她長得醜就是最傷人的話。不過桃花仙子的身段確實是不錯的,他不是完全恭維;臉怎麼樣沒看太清楚,左臉好像有傷疤。他心下有些好奇誰把她給毀容的,但自然不便問她。總之這裡有個神秘的山莊、來路不明的女人,形同身在地府,陰森森的。“為防出什麼意外,有什麼事今晚說,明早我就要走。”桃花仙子收住笑容,正經道,“你來是想要回那首桃花詩?”既然她開門見山,張寧也不打算彎彎繞繞,便點點頭,“方姑娘告訴你的?”桃花仙子搖頭道:“她隻說你要找我,咱們的人一猜就知道你的目的。”她隨即冷笑了一下,“平安先生這種活在白天見光的人,最怕的就是把柄落在不見光的人手裡罷?”張寧不置可否,隻道:“詩我送你,字我想要回來。”“平安先生說得真是輕鬆!”桃花仙子“噗|嗤”笑出聲來,笑聲十分詭異,“你以為人人都會像方泠那樣對你麼,把你當個心肝寶貝一般寵著,聽說你有危險趕緊求人,都要以命相逼了;為救你性命也就罷了,這回倒好,你一句話,人家什麼都不要直接跑了,這都是什麼事?哎,將來你要是敢負她,我第一個饒不了你!”張寧強作淡定問道:“那你要怎樣?萬一你們出事拉我墊背又有什麼意義,我與你們無冤無仇。”“不是我要怎樣,如果是我說了算,少不得大方還給你,不然方泠得怪我了。”桃花仙子依然帶著笑臉,“隻是莊主不願意還你的。東西在咱們手裡,如果你要助紂為虐,那自己也脫不了乾係……還有,莊主希望你把揚州那幫密探細作的名單給我們,對我們威脅最大的還是胡瀅手下那幫鷹犬。”張寧道:“你是在要挾我?”桃花仙子道:“也不算要挾,頂多是交易。”這算哪門子交易,如果條件是拿名單換字,那還多少有點公平可言;但他們的要求是給了名單、字照樣要做把柄拿在手裡。張寧的心情已經很糟了,看來不僅是官場黑暗,江湖世道上為了利益什麼事乾不出來?他深呼吸了兩口,平靜心緒梳理了一下思路:如果彼此之間完全拉下臉皮對著乾,暫時的形式對自己很不利,因為他們可以報複自己,而自己卻投鼠忌器。不知怎地張寧忽然想起了胡部堂的手段,這個老奸巨猾的官僚很多做法讓張寧很不齒,但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是不得已的,有些人可以講信義情麵,有些人真顧不上……記得在什麼地方看過說做官有三思:思危、思退、思變。惟今之計,隻有先以退為進。所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然讀聖賢書明道理如何用到實踐?他便佯作歎息狀:“你們棄大道行歪門邪道,終歸不是長久之計。”桃花仙子半疑半好奇地問:“怎麼是大道,怎麼又是歪門邪道?況且現在咱們的處境,你給說說還能正當光明不成?”張寧沉住氣道:“江湖上不是要講一個義氣,就算是綠林好漢乾些燒殺擄掠的事,至少口頭上還要講講忠義,那梁上君子還要說諸如‘劫富濟貧’之類的話,為何要這般?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誰也不想承認自己是卑劣小人,若是那般隻好人人為敵了;那狂風驟雨中成片的森林很難被摧毀,而獨木卻難支、不抱團的個體力量太小。貴莊主事事隻看眼前,不是棄道是什麼?你明白我說的道理了嗎?”桃花仙子無辜地搖搖頭,表示完全沒聽明白。張寧無奈地沉默了好一會,覺得“情理”對她好像不太管用,簡直是對牛彈琴。他略有些惆悵地轉頭看門外,隻見門口有一顆大樹,樹乾上毛茸茸的,心下一亮,便端起蠟燭起身道:“你跟我來。”二人出得門來,張寧拿蠟燭湊近樹乾仔細瞧了瞧,果然樹縫長得是蕨類植物,便說道:“你來看,樹上長得是什麼?”桃花仙子疑惑地看了一眼:“好像是什麼草。”“這種東西叫蕨草。”張寧隨口取了個名字,然後伸出手指輕輕拔出一根來放到燭光下,耐心地解釋道,“根須明顯,可見它是脫離了泥土生長在樹乾上的草。蕨草的根依附於大樹,但對樹沒什麼害處;反而能為樹乾保存水分,對大樹有利。蕨草和大樹兩者的關係是一種共生……”什麼樹啊草啊之類的具體東西,又眼見為實,桃花仙子應該看明白了,她下意識點點頭。但她的注意力主要不在花花草草上麵,而在於燭光下張寧那張安靜的臉,她看在眼裡、心裡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和舒心。靜謐的夜,這樣一個年輕的官員英俊的儒雅讀書人給她耐心地講解花花草草,這樣的感覺就好比專門為她的扇子題詩,被善意地關懷,哪怕是在刀尖上討討生活的桃花仙子也宛若身處夢幻之中。“你瞧,另一種東西就不同了,這種蟲子鑽入樹乾啃食樹心自肥,日夜破壞掠奪,終有一天這棵樹會因此乾枯,它們無以為繼,費心費力打的洞也難保,隻好棄樹而去。”張寧說罷轉頭看桃花仙子,隻見她的眼眸裡閃著燭光,不住點頭:“我……好像明白一點了。”張寧道:“手握把柄要挾他人,能得到多少好處,又難保彆人不會反戈一擊?何不放下對抗、轉而妥協合作,互利互惠講信義為長久之計?方泠就比你們明白,待人以誠,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這和方泠有什麼關係,你非得拿出來誇她。”桃花仙子有些酸溜溜地說。張寧微笑道:“你之前不是說我若負她,你饒不了我麼?”桃花仙子垂首沉默了片刻,說道:“你這麼一說,我其實信你的話,再說方泠看人不會太走眼……隻是莊主乾坤獨斷,應該是聽不進去的。我不能背叛他,否則天下之大再無容身之所。”“彭天恒在哪裡?”張寧試探道。桃花仙子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可不能告訴,你是個危險人物,不能什麼都相信你。”張寧又換了口氣好言道:“他一定要抓著我的把柄,我也無法強求。不過隻要你不願意跟著算計我,這一趟也不算白來。”“誰會算計你?”桃花仙子道,“我和方泠什麼關係你不知道。我防著你,不過是各為其主,你拿著朝廷的俸祿、我吃江湖飯,如此而已。”張寧點點頭,儘可能拉攏統一戰線、孤立少數“窮凶極惡”的敵對份子,是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戰術。就連幼兒園的孩子都懂的:我不和你玩了,然後合夥某某些人一起欺負你。他想了想說道:“既然莊主不願意還字,我也強求不來;但是你替他提出的要揚州細作名單,我是不會給的。”桃花仙子道:“你不怕他將那副字送官?桃花山莊的事最近正是欽案,又是你親筆的桃花詩從亂黨手裡交出去,你怕不好開脫吧?”張寧黑著臉道:“這樣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若他喜歡乾損人不利己、魚死網破的事,張某人不是什麼時候都受脅迫的,大不了奉陪。”他又想到那彭天恒本身就是亡命徒,就把話留個餘地,“就算我不答應他給名單,到了危急的時候、我為了自己不跟著栽,也會設法幫你們一把,這點道理他一個做頭目的能不明白?”“你想如何幫我們?我不是彭莊主,咱們凡事好商量,你先說明白我見到莊主也能拿出話來說。”張寧沉吟道:“官府這邊掌握了對你們很不利的重要情報,我可以及時告知,讓你們避禍……今後我如何聯絡上你們?”“平安先生到揚州城來乾什麼的,我們既然已經知道了,還能對你一無所知麼?”桃花仙子坦然道,“到時候我們會聯絡你。”“也好。”張寧點點頭,“凡事要謹慎一些。時候不早了,歇息了吧,方姑娘勞煩仙子多多照料。”“方姑娘可不在這兒,要不讓我代她侍候你吧……”桃花仙子的目光不斷在張寧身上打量,“你看這山莊裡晚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你一個人睡得著?”“我一個大男人,陽氣重得很,還怕鬼魅不成?”張寧愕然道。桃花仙子吃吃掩嘴而笑,媚聲道:“臉都青了,還裝模作樣的。你放心好了,又沒彆人知道,就咱們倆在這莊子裡鬨騰一宿都沒事,我連方泠都不告訴。”女人的話不能全信,特彆是這種放|蕩的女人把那事不當一回事,指望她保密?況且她自己說的和方泠關係不一般,張寧看來就好比閨蜜,背著搞人家的閨蜜?這倒是女人之間津津樂道的話題,但張寧覺得也太婆婆媽媽了。他遂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仙子請自重,在下確實有些困了,玩笑就省了罷。”方泠雖然是個妓|女出身,但她又不是自己願意去做妓|女的,應該在某種程度上對她保持起碼的尊重。“方泠知道了也沒什麼,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什麼關係,何況平安先生是有功名的士大夫。”桃花仙子起身轉了一圈,自信地說道,“難道我這身段入不了平安先生的眼?你試試便知道,可不比方泠差的。”張寧吞了口口水,繼續目不斜視。“這荒郊野嶺、孤男寡女的……”桃花仙子扭著腰肢緩緩靠近,那腰看起來非常柔韌有力,可以想象這種娘們最適合上位、扭起來肯定相當給力。她離得很近了,幾乎要貼到了張寧的臉,他的眼前隻見一對顫|顫的肉|亂晃,很有彈性的樣子。她俯身時那對玩意顯得更|漲,她用這個姿勢在張寧旁邊耳語道:“用你的好東西填滿人家的心坎,還怕我向著彆人麼?”張寧忽然站了起來:“你不走,我走。”說罷徑直走出房去,涼涼的夜風鋪麵而來。身後傳來桃花仙子幽怨的聲音:“今晚有良宵又何必想明天的事,明天還不知道會怎樣呢……”張寧沒有開口,抬頭隻見天上有零星的星星,幾點星星仿佛就讓陰氣少了一些,涼風中隱隱也有了些春天的暖意。……次日清晨起床已不見了桃花仙子,連自言片語都沒留下,連她的一點痕跡都不再有;好像她這個人從來沒有來過,好像昨晚隻是一場夢。或者她本身就是一個夜裡迷惑人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