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永順司是土司轄地,張寧等十餘人沒有直接過去,便先去了湖廣常德府。所謂土司稱為宣慰使司,其實就是偏遠地區的土皇帝,永順司的宣慰使是彭氏,這家土皇帝從十世紀初就統治著那地方,曆儘幾朝到現在都四百多年了,比中央王朝存在的還要久……所以為了穩妥起見,張寧決定現在漢人治下的官府裡找個能與土司打交道的幫手。明朝廷允許彭氏繼續統治永順司,一個原因是偏遠山區位於數省交界情況複雜、民族繁多,漢官入駐既要調兵又要費錢,還不一定玩得轉當地的情況,不如讓土皇帝繼續穩定地方局麵;另一個原因是大明朝立國之初永順司的彭氏就歸順效忠了,不僅向朝廷交稅,在遇到國家戰爭時還會出兵助戰,越南戰爭時宣慰使的長子就率兵兩千餘人追隨明軍在南部作戰;他們也遵守中央朝廷的政令,明朝廷詔令土司宣慰使要先進行學習儒學才能繼承官職,永順司就在宮殿後麵修了個書房專門學習讀書寫字。這樣一個土皇帝政權,又離統治中心那麼遠,中央王朝推翻它乾嘛?於是從常德府往西行的路上,張寧的隊伍就多了幾個人,帶頭的是常德府九品知事杜方,是知府介紹的,據說很了解永順司的情況,並且過去出差公乾幾回。果然一路上杜方無論大小事侃侃而談、仿佛一個“永順通”,張寧覺得這個人說不定就是湖廣布政使司安排來監視永順土司的,免得他們造反時官府毫無準備。路是越走越崎嶇,山也逐漸高起來,幸好大夥騎的是蜀馬。這種馬據說出自四川布政使司,讓它在北方平原上奔跑那是不咋樣,而且個頭矮小沒氣勢;不過走山路就很內行了,就算是山間的羊腸小道它都走得很悠閒,負重好、能吃苦,不用喂精糧也能乾好一陣重活。秋天的陽光曬著不疼,暖洋洋的,但就是這種太陽更容易把人曬黑,人們感覺不到熱就不會經常找遮陰的地方。於是徐文君仍然打扮得很阿拉伯婦人一樣。杜方在張寧的麵前,一麵走一麵時不時回頭,口若懸河,“辟邪教我前年就聽說過了,從重慶府那邊遷過來的,總壇在巫山。這幫人除了妖言惑眾倒也沒做什麼壞事,且活動隱秘,常常聚在山高林密之處,官府要派兵剿滅十分困難而且說不定他們聽到風聲就會跑了。加上去年永順司東部發生了瘟疫,辟邪教的人賑災又救人,所以官府一直沒怎麼管他們。”“賑災?這幫人是靠什麼維持的,我是指糧食和經費。”張寧問了一句,大約是前世乾過會計,對於經濟收支的問題本能地關注。杜方想了想:“應該就是靠妖言惑眾!等到了地方找個信那東西的教徒問問就能證實。”張寧道:“你是指行騙?”杜方回頭道:“正是如此,先蠱惑人心,然後賣符水香灰。當地有個地方叫黑風崖,有很多古代的懸棺,辟邪教的人就造謠說上古鬼王從地下出來了,專門吸血害人,然後讓人捐家產入教就能辟邪。”這時跛子燕若飛不動聲色地插|道:“這種手法在巫山縣就用過,但略有不同,教眾也是造謠山鬼出沒,並將兩座廢棄的寺廟傳為鬼宅,有好事者白日進去獵奇,就會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越傳越玄。這時候他們自稱是‘天帝’的傳人,能驅鬼辟邪,教主更是天帝之女、神女轉世,蠱惑人心騙人捐資入教。後來燕某暗中調查,才發現了那種有毒的香灰,他們就是將那種香灰暗中放置在廢棄廟觀之中,毒性很慢不過一旦多了,人靠近聞之,數日必斃。”“巫山縣、神女,聽起來好像還挺說得通的。”張寧笑道,“宋玉的《高唐賦序》雲:昔者先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說得可就是他們的教主了?”杜方道:“多半是自編自造為了謠言惑眾罷了。”張寧收住玩笑,又問出自己關心的事:“百姓可以敬而遠之,他們又是如何辦的?”杜方答道:“永順司東部確實常常發生一些狀況,時不時有人七竅流血暴斃,初時官府認為是瘴氣之故。後來又責成永順司宣慰使調查上報,並派了醫官前往協助,發現其實是樹林中有一種細小的吸血蟲,一旦從口鼻鑽入人的體內就可能七竅流血身亡;辟邪教眾造謠說是黑風崖的鬼王出世,接著散布一種稱為‘辟邪香’的東西給教眾辟邪,不料那東西挺有效,百姓因此俱信。加上永順司執政不力,山村百姓又最信那玄虛之物,致使辟邪教勢力蔓延。尚有一事,便是去年夏季永順司突發瘟疫,當地宣慰使以下官吏同樣救治不力,辟邪教眾趁機通過教徒收買人心,組織百姓隔離病者、清潔水源,熬藥救治,行之有效,因此辟邪教一時便名聲大振,受當地百姓所護。傳言那彭氏家中也有人入了教。”張寧後麵的吳庸說道:“無論是瘴氣還是吸血蟲,咱們是不是也討些香灰來……”燕若飛馬上冷冷道:“有毒,你信那玩意?”吳庸會意,便不做聲了。幸好這時杜方說道:“我有準備的,帶了藥材,那東西也不是隻有什麼香灰能治。”張寧沉思片刻道:“杜知事言宣慰司有官吏入教?那咱們過去查辟邪教會不會遭人破壞正事?我看這樣,先設法找到個入教的百姓了解狀況,然後去傳言的那個黑風崖瞧瞧,看有什麼線索。”張寧這次的差事主要是查胡瀅說的那種“香灰”究竟是什麼東西、有沒有毒,更深一層是辟邪教與建文遺臣有沒有淵源……進而論證太宗之死的疑點。至於其它的諸如搗毀邪|教糾正流言維護統治等等,就不關他的事了,管不了那麼多。在路上走了幾天才走了一兩百裡地,路實在不是很好走,雖然是驛道也多是高山間的崎嶇小路,還有棧道。不過總算到了永順司地界,從大路關卡沒有任何麻煩,官府的印信非常管用,不過為了保密起見隻用了杜方的印信。又走了一天,正好有個隨從水土不服上吐下瀉,張寧便叫人尋訪辟邪教的教眾,慌稱自己有人中了“鬼王”的詛咒,想捐資救人。果然經過信教的苗族百姓引薦,張寧等人在附近的山上找到了一處木竹構建的宅子。一個穿著土家布做的長衣裳的男子出來迎見,頭上還帶著鬥笠寬的幃帽。得了好處的好心苗族百姓上前說道:“這些人是去永順司辦事的,在路上中了鬼王的邪,我就讓他們來求香。”那教徒打量了張寧等一眾人,風塵仆仆的帶著行李應該是來往旅人,勸他們入教沒什麼意義,就說:“你們先進殿裡拜天帝,並向天帝進奉一些誠意,我等教眾自會開光賜予神香救苦救難。”“進去拜拜吧。”燕若飛很有自信地說,大約是對自己的身手有自信,根本不怕這幫人。張寧點點頭:“出門在外,見廟就拜準沒錯。”那戴帽的教徒肩膀一陣抽動,雖然沒發出聲音,卻看得出好像被張寧一句話給逗樂了。一眾人走進寨子,見中間豎著一尊高大的泥像,頭上戴著一頂死人做法事的圖上冥王一般的帽子、很霸氣的模樣。所謂神殿,居然頭上連遮掩的片瓦都沒有。這時又出來了一男一女,一般的打扮不過看身材和走路姿勢就能分出性彆,每人手裡捧著一個細腰小瓶,在方才那教徒身後對著泥像跪下。前麵的那個教徒便念念有詞地唱起來:“皇天後土,手中一繩,掌管八方……”張寧聽他的唱詞這才回過神來,原來天帝指得就是黃帝,當下毫無壓力地跪下對著泥像磕了幾個頭。雖然泥像塑得不怎樣,不過既然代表的是黃帝,大夥兒都是炎黃子孫,對著老祖宗磕頭沒什麼不好的。簡單的禮儀過後,那個教徒就拿著倆小瓶走了過來,張寧忙從衣袋裡掏出一錠銀子遞上去,說道:“願黃帝的神靈保佑全天下的子民。”教徒點點頭,將小瓶送給了張寧:“時常揭開木塞嗅裡麵的辟邪香,每日一瓶,敞著時間太長就會失了靈性,換著來,兩日便驅邪。”他握著一錠不輕的銀子,又忍不住說道,“讓我看看中邪的人,再配服一瓶神水效果更好。”看來這個教徒心地並不壞,拿了錢還是很熱心的。張寧便叫人把水土不服病倒的人從馬背上駝了進來,教徒翻開眼皮瞧了瞧,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和手腕。轉身進屋一會兒拿了一瓶“神水”出來。忙完這一出下山,一開始沒人管那香灰,方知事先拿了一塊手帕倒了一點“神水”出來浸濕,隻見是黑糊糊的液體有股子藥味兒。方知事看了一會兒又聞了聞,回頭笑道:“這就是熬的藥,說不定還真能治水土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