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之戰後,那些與此有關的人都需要向皇帝上奏解釋,而現在朱瞻基仍在揚州。從揚州發出的各部公文都批注了“行在”二字,也造成了朝政日常的一些不便。不過陪在宣德身邊的孫貴妃好像挺喜歡這裡的,不僅山水園林風景秀麗,氣候也比京師更濕潤,孫貴妃覺得對自己皮膚好;也許最讓她滿意的還是在揚州,離開了三宮六院無數的女人,心裡踏實一點,雖然在京師皇上也最寵她,但畢竟那些競爭者著實就在眼皮底下。朱瞻基日常處理事務的地方有兩個,都在北城河邊一個叫“徐林小築”的園子裡麵。這處園林是江浙一個姓徐的鹽商在洪熙年間建造,當他得知皇帝禦駕親征到揚州時,主動上書貢獻出自己的園林作為朱瞻基的行宮。朱瞻基接受了他的好意,並因此省去了一筆開支;明朝皇帝到江浙來主要花費還是軍費,和後來滿清皇帝南巡動輒以千萬兩的耗費沒法相提並論……這種事在大明朝廷是難以想象的。一座較大的樓閣裡是朱瞻基與大臣商議軍務政務的地方,內有許多六部官吏當值;後麵的幾處湖邊水榭則隻有內侍宦官走動,朱瞻基在這裡私下接見一些人。比如錦衣衛的人、東廠的人,他處理的事不是所有都可以在朝廷裡公開。現在朱瞻基在水榭裡見的人就是錦衣衛南鎮撫司的陸僉事,陸僉事剛剛從湖廣過來,身上的風塵仆仆也未去儘,就趕著來麵聖了。錦衣衛的人不是時時都說文官的壞話,很多時候他們還是比較務實的。陸僉事這回的言論就挺支持於謙,他表示不知撤軍是否做得對,但當時在戰陣上確實難以取勝,並提供了一些證據……這些真憑實據也是陸僉事在這次差事中主要的作為。不管怎樣,錦衣衛的人在士林名聲很臭,他們不會故意幫著文官說話,所以陸僉事的說辭應該還是可信的。這時內侍把一副長長的木匣子抬進了水榭,司禮監掌印王公公親自下令宦官們把匣子打開,隻見裡麵是兩枝嶄新的火槍。陸僉事躬身道:“微臣到湖廣後,一麵聯絡北司給的名單,一麵重新安排人手,勸降了張寧叛賊中負責為他打造兵器的偽官和工匠數人。之後召集了一些人手,下令降官仿製出叛賊使用的火器。這種火器稱為火繩槍,便是叛賊主要的兵器;整體不難製造,隻有槍管較費時日,要先用鐵不斷鍛打成精鐵皮,鍛裹成管之後還需用鋼鑽鑽進打磨,鑽成一枝槍管需要一月時間,稍有不慎便可能出現炸膛等差池,報廢無法使用。”陸僉事見皇帝在聽,便又繼續說道:“這種大火繩槍射程可達一百多步,有效射程約百步可穿鐵甲。所謂百步穿楊的神兵恐有不實,但賊軍以三段擊戰術,整列步軍齊放,對我步軍威脅極大。戰陣之上,鉛彈無跡可尋,鐵甲不能阻擋,被擊中者慘不忍睹,又聲大如雷、徒增聲勢,故幾次步軍交戰官軍幾乎都是一觸而潰。”“還有這種火藥請皇爺過目,是以各料加水用木舂,晾乾打碎以竹篩,可得米粒狀之物。以微臣察之,米粒藥攪拌均勻不會因顛簸分層,也能防風吹散,防潮也有效用。”陸僉事一並呈上了自己的戰果,“賊軍還曾使用過圖上的炮,或稱之為子母炮,不過微臣記得幾年前鄭公公提到過的弗朗機人船上的炮,與之仿佛相似……臣以此鬥膽猜測,建文餘孽是否在海上有所活動,並和弗朗機人有所勾結,從夷人手中學到的這些火器?”朱瞻基當即下令道:“把人和東西就送南鎮撫司,讓他們試造,若是可用,則交兵部議決成批製造。”陸僉事又道:“據降人交代,賊軍用炮時另有‘銃規’,隻可惜他們都不懂,微臣儘力把其它的東西也打探清楚。”叫皇上點頭,並有讚許之意。陸僉事心下高興,知趣地跪拜告退。王狗兒忙吩咐道:“來人,把東西都抬下去放著罷。”朱瞻基不動聲色地坐著,手指輕輕放在於謙的奏章上。陸僉事的論述讓他心裡多少體諒於謙,但並沒有因此對湖廣的人滿意:雖有諸多理由,但不戰而逃放棄府縣,實在考慮欠妥;另外在戰事的描述中,常德騎兵一部於城外被劣勢賊軍突襲擊敗,又和火器有什麼關係?恐怕武陽侯薛祿本身作戰也有問題。朱瞻基不是一個猶豫不決的人,哪怕是看起來很複雜的事,他也能三下五去二處理。這時他從諸多考慮中很快清理出幾個關鍵點:臨陣換人反而不利;派到湖廣的各派人士也並非無能;放棄常德是沒法拿出來說通的。所以朱瞻基很快就作出了決策,很簡單:不問不理。既不問罪,也不催促。常德府之戰對於整個湖廣局勢不過是其中一個環節而已,真正的大戰還在後頭,應該給於謙和薛祿一些時機。而朱瞻基最急的,是希望張輔儘快渡江攻占南京,解決禍亂之源。但他仍然沒有過分催促張輔。……陸僉事不是時時都趁手,他回揚州後不久,有個人在辰州被抓住了。這個人的真實身份是錦衣衛總旗官,名叫王忠,本屬北鎮撫司,不過陸僉事到武昌後便暫時受命於他。逮住他的人不是張寧新組建的“近衛局”,反而是姚姬的一個護教。當時有個錦衣衛的軍隨在辟邪教內做臥底,好幾年前就混在裡麵了,那軍隨被逮住之後,經過一番嚴刑拷|打才供出了上麵的王忠;隨即教徒就悄悄抓住了王忠。不料那王忠被逮之後立刻就願意招供,比一個小小的軍隨還容易對付得多,因此沒吃什麼苦頭。一隊精兵秘密將王忠押送去了常德府。張寧知道後,隨即親自去見這個人,因為他立刻就明白了此人的重要作用,最起碼可以嘗試從他口中弄清楚,朝廷官軍究竟對朱雀軍的底細了解到什麼程度了。在府衙旁邊的一個戒備森嚴的小院落裡,張寧走進了一間廂房,隻見這個錦衣衛實在其貌不揚,外貌普通得很有做細作的資質。屋子裡的將領見張寧進來,便聲色俱厲地嗬斥王忠:“跪下磕頭!”張寧忙製止了將領,和顏悅色地說道:“不必如此,王總旗是錦衣衛的,他最清楚用哪些手段折磨犯人,或許我們就可以省去那些讓人不快的環節了。王總旗覺得我說得可對?”王忠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說道:“小人一定知無不言,絕不敢隱瞞半句。”“爽快人。”張寧招了招手,“給王總旗拿杯茶來潤潤嗓子,以後不用太虧待他了。”“謝大人。”張寧道:“你先把自己知道的說說看,是不是和咱們知道的對得上。你說完了,我再問你。”王忠沉默了一會兒,張寧耐心地等待著。王忠終於開口道:“貴軍兵器局裡投奔錦衣衛的人有四個,提舉範四、工頭嚴石、工匠李大薑瘸子。這事是下麵一個校尉去辦的、我沒有出麵,那校尉已經去武昌了,小人句句屬實,不過另有一些人是我直接聯絡的,小人願意供出來。”他見張寧沒問話的意思,想了一會兒又道:“上麵的人是南鎮撫司僉事陸尚書,他不會親自到敵境上來,所以並不隱瞞身份;手底下的人不止我一個,不過另外還有誰我便不清楚了,隻有陸僉事才知道。上頭給咱們的命令有三條,一是弄清楚火器如何製造、二是摸清火器之術的來源、三是混進貴軍打探軍情……這些事小人在辰州已經招過了,確實隻知道這些,絕無隱瞞。”“火器之術的來源?”張寧反問了一句。王忠道:“正是如此,這是陸僉事很想查清的一件事。貴軍在戰陣上所用兵器,非大明之物,與交趾繳獲的‘神槍’也大為不同,故而上頭要查清來自何處。”張寧又問:“反叛的範四,是否在仿造火器?”王忠苦著臉道:“小人不敢妄言,這事真不清楚,咱們隻管把人弄上去。”張寧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心道錦衣衛的人恐怕永遠也弄不清楚這事兒了。就算直接告訴他們實話,技術來源於後世的見識,有誰會信?就在這時,王忠忽然想起了什麼,恍然道:“還有個消息,咱們查清了大人身邊有個人叫宋虎,此人本名是趙二虎、徐州人士,原為鄭公公麾下的一員小將,立過功,卻不知何故改名換姓投到大人麾下了。”王忠這麼一提醒,張寧倒是想到了火器之術來源的一個合理解釋:通過鄭和的海軍,從西洋人那邊得來的。十五世紀上半葉的西方兵器發展,在張寧的臆測裡應該開始追趕並領先東方,至於發展到什麼程度了卻不太清楚,到明朝後還沒見過西洋人。不過此後歐洲漸漸開始了大航海時代,風帆戰列艦需要裝備火器,或許在火炮方麵開始接近朱雀軍使用的火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