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永樂大帝遷都北京之後,南京紫禁城就仿佛失去了光彩,隻剩一些留守太監和混吃等死或是在京師被排擠混不下去的官員進出。不過漢王來到南京,這裡又恢複了權力中樞的地位。高高的紅牆角落裡,兩個身穿紅袍的官兒正在小聲說話。其中一個精瘦的中年人正是昨日與兵部尚書朱恒爭執的王大人;另一個胡須很多,年齡稍大的也是漢王跟前的要員。那王大人不動聲色地激道:“有北方來的舊識說李兄留在樂安的千金被官府抓了,被……唉,被送到了營中充營妓!”大胡子一跺腳,聲音提高了幾分,羞怒道:“老夫以為她會自儘守節,沒想到會這樣!真是把老李家的臉都丟光了,叫老夫往後怎麼有臉麵站在同僚麵前?”王大人忙好言道:“這也不怪李小姐,隻怪那朱恒,要不是他咱們怎會落得拋家棄子?”“朱恒,哼!”大胡子氣道,“這人成天擺張醜臉著實叫人看著難受,好像全天下就他一個憂國憂民似的。”“要真是憂國憂民也就罷了,我看其實就是個偽君子。”王大人依舊不動聲色地說,“當初在樂安時,朱恒就和現在那湖廣的張寧勾肩搭背,早有人說朱恒有二心,隻不過當時沒抓到他的把柄。這次他又在朝裡攪些玄虛,明眼人一看都清楚,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堂堂漢王和湖廣結盟,受益最大的是誰?不就是仰仗咱們在中流充砥柱的張寧麼?”見大胡子不住點頭,王大人又道:“我正聯絡諸同僚聯名上書,揭穿朱恒的陰謀。李大人一定要參一份子。”“應該的,應當的。老夫從來都是和老兄弟們一個鼻孔出氣,絕不會胳膊向外拐。”就在這時,隻見一個青袍年輕人急衝衝地尋過來,見麵就拜道:“王大人,原來您在這裡,叫學生好找。有大事兒了!”王大人忙問:“何事?”那青袍年輕人左右望了望,這才神秘兮兮地說:“剛剛羅將軍在三山門截獲了一個人,懷揣有密信,兵部尚書朱大人的密信。羅將軍叫王大人趕緊過去拿主意。”姓李的大胡子忙問:“哪個羅將軍?”王大人道:“哪個羅將軍不重要,反正是咱們的人。信裡是什麼內容?”青袍官兒道:“羅將軍沒敢拆封,這不急著告訴學生,讓學生來請王大人麼?”……很快朱恒也得知自己的人被扣了,被扣的不是彆人、正是不久前他派到湖廣去和張寧聯絡的家奴。有風聲傳出來,說家奴被抓的原因,是因懷揣有勾通外敵的罪證。什麼勾通外敵,朱恒用腳趾頭猜都猜得出來可能是張寧寫給他的回信。現在他也想知道信裡究竟是什麼內容。其實之前他就沒得覺這種書信是罪證,湖廣的“湘王”雖然在旗號上與南京不對路,但顯然還不是漢王的敵人,現在大家最大的威脅都是京師朝廷。何況朱恒和張寧聯絡,隻是憑借曾經的交情去探探路,又沒真的有所勾結;他朱恒是參與謀劃大略的人,又是重臣,連這點事都不能自主?朱恒心裡有點擔憂,但還是沉得住氣。次日一早他便準備若無其事地去皇城外的兵部官署辦差,可是剛走出口就被攔住了。朱恒大怒,頓時斥責前來攔路的軍士,什麼東西敢攔兵部尚書,老子的烏紗帽還沒摘呢。不料軍士頭目說是得了漢王的準許在這裡設防,讓朱大人在家裡歇幾天,不能隨意出門。雖然心中生氣,朱恒聽得如此也就不便強闖,隻好返身回府邸。眼前的狀況讓他預感十分不妙,漢王沒叫人抓他恐怕也是留了麵子和餘地。張寧的回信究竟寫了什麼?過了幾天,他的一個同僚好友終於來告訴實情了。門外設防的軍士好像隻是盯著朱恒不讓他出門,但並不阻攔同朝的官員拜訪。好友據實相告,那封信已經送到了漢王的跟前。張寧在信中的意思是讓朱恒在南京混不下去了,就到湖廣去投他,隨時歡迎雲雲。朱恒一聽隻覺得十分糟糕,張寧這麼說多半是好意、看得起他朱恒才這樣邀請,但回信在這個節骨眼上捅到漢王跟前,恐怕要被大做文章了。這時他的兒子朱升說道:“還講不講道理了,書信隻能證明湘王求賢,父親又沒同意,這還能治父親的罪?”朱恒看了兒子一眼,心道兒子畢竟才十幾歲,以為凡事都可以講道理並不是多大的錯。他頹然坐回了椅子上,一時間覺得什麼都完了。好友寬慰道:“漢王應會念朱兄的功勞苦勞,朱兄也不必太過憂慮。”“這麼好的機會,姓王的那幫人會輕易收手?”朱恒冷冷道。他的好友又道:“我看漢王可能還沒拿定主意,與湖廣湘王結盟之事,他也沒有馬上否決。就等這事的結果了。王爺多年征戰,精於兵事,他或許能有趙王胡服騎射的長遠見識。”朱恒搖頭歎息,頹喪地說道:“兄台今後不必再來了,未免被牽連上身,老夫反倒於心不忍。”“有朱兄這句話,我還怕什麼事?”倆人說了一番話,好友告辭,朱恒也沒送,兒子倒是很有禮節地替他送客了。朱恒麵對牆壁上的一副書法一言不發,上麵文字飛揚的兩列草書“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時至今日,他不禁反省:難道是自己一向的為官之道錯了?但他原來是個籍籍無名的人,能在漢王跟前做到部堂級彆,真不是可以靠謹慎唯唯諾諾可以的;這種性子也說不上對錯,恐怕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當朱恒束手無策,旁晚時分忽然有仆人來問:老爺是不是在日前訂過一批珠寶?朱恒心煩道:“老夫訂珠寶作甚?這種事告訴夫人便行了。”仆人卻道:“小人已經差人問過夫人了,夫人也說不知,小人本想將那幾個人打發走,不料他們咬定是老爺替夫人訂的東西。小人見他們說得真切,不敢擅作主張,隻好來問老爺……要不小人這就再去打發他們?”“慢著。”朱恒抬起手來叫住仆人。他心道自從出了事,這幾天裡除了一個好友來訪,彆人唯恐避之不及,什麼珠寶店的人,明明見著府門外儘是兵丁,還跑來做甚生意?朱恒覺得異樣,便叫人把那生意人請到茶廳見麵,瞧瞧情況。等到人來,隻見四個青衣方巾的跟班和一個身穿桃紅襦裙的女子,那女子戴著幃帽,走起路來倒是大方得體。一乾人確是有點像珠寶店的人,因為光顧那種地方的許多婦人,珠寶店有女子做執事也是常見的。女子從小廝手裡拿過一個盒子,打開來,隻見裡麵陳列幾件金玉之物:“拜見朱部堂,請您瞧瞧,這些東西是否合意?”朱恒見他們真是來賣珠寶的,心裡便不耐煩,一揮袖子正要叫人送客。不料那女子搶著就說:“若是這些東西不合意,咱們倒是帶了一件稀世珍寶,隻不過……”她轉頭看了看茶廳門口侍立的朱家仆人,“朱部堂既然已經接見我們了,何不稍事片刻,我保證那件東西您肯定感興趣。”“哦?”朱恒摸了摸胡須,向仆人遞眼色屏退,“老夫倒要看看,什麼東西是老夫一定感興趣的。”待仆人走開了,那女子便掀開幃帽,朱恒頓時愣了愣,隻見女子的左顴骨位置有處麵紋,是一隻殷紅眼色的蝴蝶,讓她略施粉黛的一張臉看起來妖豔無比,卻不似那正經人家的婦人所有的氣質。朱恒恍然有種感覺,這個女子好像在哪裡見過一般,可是一細想又一點印象都沒有;或許是他在什麼風月場所見過的妖異歌妓,讓他產生的似曾相識的錯覺。這個女子正是桃花仙子,朱恒記不得她了,她卻記得朱恒。他們確實是有過一麵之緣的,樂安時,桃花仙子也在張寧身邊。女子道:“咱們並非來售珠寶的,而是來救朱部堂。”朱恒詫異,不動聲色道:“老夫好好的在府上,為何要人來救?”那女子笑而不語,隻是看著朱恒。這個眼神倒讓他覺得,好像自己說了句廢話;既然人家都把話挑明了,再打官腔實在無甚意思。朱恒頓了片刻,便沉聲道:“你們是……”“建文君的人。”女子正色道。朱恒想了想問道:“是湘王派你們來的?”女子搖頭道:“建文君是建文君,湘王是湘王,雖然大家都是一家人,但咱們下麵辦差的卻各事其主。據我所知,湘王的眼線還沒能經營到南京來;不過咱們的人探明了朱部堂是湘王所求之人,就近理應幫你一把。”“可有憑據印信?”朱恒問。女子道:“您要什麼印信?咱們自己人之間聯絡的憑據,朱部堂又沒見過也認不得,拿到你跟前又有什麼用?”“無憑無據,老夫憑什麼要信你們?”朱恒冷冷道。女子道:“以現在朱部堂的處境,咱們冒險來救你,如果有假又能有什麼好處?”朱恒心道:如果是政敵的人假扮的,自己以上當不是坐實了要叛|逃的真憑實據?這種伎倆在朱恒的見識裡十分常見,衙門裡要抓作奸犯科者的把柄,手段就包括這種,刀筆吏的說法叫“釣魚”。就在這時,那女子催促道:“眼下漢王還沒拿你下獄,所以我們才有機會;如果真到那個地步了,朱部堂恐怕是一點獲救的機會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