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談甚歡,及至旁晚部下到外麵的酒樓裡弄來一些酒菜,一夥人在朱府裡吃喝權作朱恒的接風宴。一共才花幾兩銀子,這頓宴席又省錢了。不過府前街旁邊的這家酒樓做的熏肉確實好吃,味兒嘗的出來是用鬆枝熏過,瘦肉紋理清晰、肥肉晶瑩剔透,切成薄片,入口鹹淡適中回味醇厚。張寧也不客氣,多吃了幾塊。用過晚膳,部下在亭子裡焚上草木香驅蚊,張寧與朱恒談得甚是投機。想當年劉備三顧茅廬終得見到諸葛亮,便有隆中對請教到天下三分的形勢。今晚張寧也想聽聽朱恒對時局的見解,雖然說這種話題顯得抽象了點。張寧便問:“以先生之見,當今戰事會如何收場?我們在湖廣可有機會?”朱恒一隻手放在下巴的胡子上,略一思索便道:“今日管中窺豹見王爺治下馬隊軍容整肅大有可為,故臣不敢說王爺毫無機會;當年燕王起兵‘謀反’……”朱恒故意用了謀反這個詞,“也不過是憑借燕地舊部,起兵之時實力十分有限,但多次大戰僥勝,朝廷幾次喪師以十萬計,燕王終在戰陣上奠定了勝利大勢。”他輕歎一聲繼續說道,“但是經過永樂一朝二十多年的治理,燕王家早已穩固地位;加上數征蒙古、南伐交趾、西洋揚威,對外功績確立了燕王的聲威。因此以臣下愚見,燕王家天下如山之穩,很難動搖。王爺要以複建文君之名圖謀大事,也就隻有通過武力強取了。”張寧謙遜地點頭,實事求是地讚同朱恒的看法。朱恒又道:“從實力來看,對宣德朝廷最有威脅的其實是漢王,漢王同屬燕王一係,很早就有爭奪大位的資格;他在軍中也很有威望,如今占據南都帝王之基,控弦之士不少於二十萬。乍一瞧他們叔侄爭雄,難分高下;可是以臣曾在漢王麾下效力所知,今日也隻得歎息,恐怕漢王注定要敗……而漢王成敗,對於王爺您也是至關重要啊;一旦漢王戰敗,您就不得不麵對宣德朝廷傾國之力,局勢不容寬慰。”張寧沉色問道:“漢王據長江天塹,江防何如,能堅持多久?”朱恒答道:“臣在南京兵部與諸臣製定江防策略,如果今後兵部不出現意外,朝廷京營應該難以從大江下遊進攻。大江上有暗礁、緩急,適合十萬規模的大軍渡江之處並不多;而且大型戰船難以靠岸,近淺灘便要擱淺,須得無數小船。江防策略並不難:首先,在可以渡軍的少數幾個地方設置軍營,部署大軍防備,一旦有警,軍營便可集結兵馬以逸待勞,擊其半渡,渡江進攻的朝廷軍隊連布陣的機會都沒有;其次,在沿江設哨堡,若有軍隊要過江,定要大肆準備船隻、實在無法瞞過哨堡監視;更何況眼下大江江麵也在漢王水軍的控製下,朝廷京營不熟水戰,仍舊沒能奪取江麵之權。”“暫時看來,江防十分穩固,所以就連英國公張輔坐鎮江北也難以長驅南下。但是漢王不能因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正如守城之軍,憑借城牆死守不是辦法,任何防守都應以進擊為輔。臣曾數次進言,可惜受諸多限製進策無一采用。臣當時猜測英國公張輔可能用兩種辦法:其一,大軍西進先到湖廣武昌府,再從南岸水陸並進,往東進擊南直隸,便能避開大將天塹;其二鄭和海師自永樂十九年那次出航之後,一直在福建港中,海師有水軍近三萬人,大小船隻三百艘,若用來近海運兵,一次便能運載五萬以上,海師運兵到南直隸以南,自南擊北,也可破江防。”“兩種戰略中,臣以為東進武昌府的可能最大,所以臣建議漢王率軍先向西擴大地盤。隻可惜如今南京疲於防守,文官武將暮氣沉沉,實難有激流勇進之勢。”張寧歎道:“人總是被內部問題打敗的。”朱恒又道:“臣鬥膽妄談大勢,王爺今後的戰略,應以荊州、武昌等地為重。若是王爺能占據長江中遊要地,便可與東麵漢王遙相呼應,真正成劃江而治之勢。”張寧被割據山河的前景吸引,微微有些激動,便問道:“占據武昌之後,又該何如?”“進占南京。到時候無論南京屬於漢王還是宣德朝廷,王爺都應向東出擊,據有南京則大事半成。”朱恒道。張寧撫掌一副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油然而生。想當初在參議部和諸文官武將談論戰略,提到最終要攻占京師才能了結,所有人都覺得遙不可及,隻當玩笑一般。今日朱恒乾脆利索就提出了一整套戰略計劃,果然還是見識高度不同。憧憬了一番未來,張寧又急忙問道:“隻是眼下湖廣巡撫於謙積極備戰,從各重鎮調兵意圖將我們徹底圍剿殲|滅,官軍兵力總數可能十倍於我,於謙也不是很好對付之輩。先生之見,應該如何應對?”朱恒似乎連想都不用想,就答道:“官軍人多,又受地形限製,必欲分而擊之;我軍人少,若要大戰,隻有集中兵力。”“先生何不詳細一說?”張寧道。朱恒答道:“如同王爺所探明的消息,於謙從湖廣等地的重鎮調兵,所謂重鎮,無非北麵的荊襄、武昌,南麵的長沙府、或有江西的南昌府。北部的軍隊走洞庭湖西北方向路途較近,而且官軍有充足的兵力,也無須南北合兵一處增加沿途州縣的糧草負擔。假若現在臣下是湖廣巡撫,一定會采用各個擊破的布局,南北兩軍分彆進攻辰州府和常德府:朱雀軍要是想保住地盤,必須分兵抵抗,本來就捉襟見肘的兵力更不堪用;而朱雀軍要是集中兵力在一方,則常德和辰州定有一處保不住,這時候官軍便可以徐徐而圖的策略,步步為營謹慎進攻,王爺手下有將士一萬多人,縱深和地盤縮小之後情況十分不妙,於謙若是再派人以離間等小手段,有可能導致朱雀軍內亂重生。”張寧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如果這個法子確好,我相信於謙應該想得到,我從來沒有小視過他的眼光和膽略。”朱恒拜道:“在王爺手下為臣甚好,便是做您的對手,也是一種榮幸罷。”張寧笑了笑,心道朱恒在官場混得太久,不能把他的奉承話放在心上。張寧又琢磨起之前朱恒問“在任的參議長何人”,已是了解他的心思:剛來就把原先的大員擠下去了,他怕又得罪人。朱恒在漢王那邊受排擠還真不是破壞官場規則的原因,據張寧所知,他結仇的根源就是樂安時主張南進的策略,影響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利益才是結仇的根本。這時張寧便很有誠意地提道:“朱先生出任參議部之後,隻管放手用事,不用受那些小節的束縛,我希望先生能夠全力製定出行之有效的戰略戰術,集中力量應對當前的危機;而我自會設法從中協調理清內務,若是部下失衡、陷入內耗,那便是本王的責任。”朱恒聽罷心下了然,起身再拜。二人談論了不知多久,此時張寧才發現亭子裡石桌上的茶裡飛進了一隻蟲子,不知什麼時候在裡麵淹死了,他們卻毫無察覺。樹梢上月亮升起,夜已深了。……此時的武昌府巡撫行轅內,於謙還沒回家,他把毛筆擱到燈下的硯台上,抬頭對剛進屋的武陽侯直接說道:“此次作戰,侯爺須記咱們既定之策,敵軍兵力不足,則分之使其弱點更大暴露;我軍人多,要妥善布局不要擁堵浪費優勢。”薛祿雖有戰功爵位,身家顯貴,但與於謙相處的短短時間後,就對這個文官十分服氣,當下便作禮應答。這時他才想起進來想說的事,便拜道:“武昌荊州兵要合兵一處花了不少時間,道路遙遠又有大批輜重,應該要比南路長沙兵延後。”於謙直接說道:“下令長沙鎮的兵馬稍安勿躁,必不能先於北路和叛軍交戰,一定要安排好時機;若不能在北路攻擊常德同時進攻辰州,則稍遲也可。長沙等地集結的兵馬隻有兩萬多人,不足北路各軍的一半,如果出現了差錯,謹防叛軍集中兵力反過來分而治之。”“巡撫所言極是。”薛祿道。於謙抬頭看著窗外的月色,心思已不局限於戰場。他原本認為武昌等地的責任不僅是對付張寧叛軍,還應該防備漢王圖謀,這不僅僅是說說而已,漢王在大江下遊,他難道不考慮上遊對他的威脅?但是皇帝回書十分肯定漢王對武昌的威脅不大,要於謙集中絕對優勢兵力以圖殲滅湖廣的叛亂之軍。或許皇上的說法確實沒錯,畢竟有張輔在京營坐鎮。至於常德府的張寧,於謙倒是很好奇:眼下對付他的官軍有八萬之眾,他會有什麼辦法來應付?於謙對這場大戰的結果信心滿滿,不過也不存在輕敵的情緒,他不是一個容易犯錯的人;隻要不犯錯,這場戰爭應該沒有懸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