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到左翼觀察軍情的邱隊正終於回來了,他稟報道:“敵兵在山上架炮!後麵的山腰上全是人,往上麵來了!”不用他說,現在張寧自己用眼睛都看到山坡上出現了人影。那邊是一片長著灌木的山坡,形勢平緩並非要地,目測相距行軍的大道超過一裡,不過在地形高的地方炮擊,可能朱雀軍的陣營便會在射程之內。這時任永定營指揮使的韋斌又忍不住唾罵那斥候將領瀆職,但被張寧暫時製止了。他並不想推卸責任,此次中埋伏主要應該還是受決策影響:朱雀軍追擊南路官軍急切,冒進奔襲百裡。孫子兵法言“百裡而趨利者蹶上將”,輕敵冒進本就是兵家大忌,隻是張寧沒想到較弱的南路軍居然會迅速組織反擊。此時還不是懊悔的時候,張寧馬上就說道:“必須要儘快拿下敵軍的炮陣,否則這仗沒法短時間結束。”左右的人紛紛附和讚成,目前的狀況,隻有沒法機動的官軍步炮陣地才是突破口,而右翼的敵軍騎兵如果想龜縮便不容易被追上。據邱隊正口述“後麵山腰全是人”,但張寧認為左翼伏兵規模也不會太大,因為引|誘他們深入的官軍大營人馬也不少;南路軍一共就兩萬多人,情報比較準確,長沙這邊不可能忽然再變出一大股軍隊來。一向穩重低調的張承宗策馬向前走了兩步,搶著抱拳道:“末將願往。”“如此甚好,張指揮即率永定營左哨、右哨向左翼推進,攻下炮陣。”張寧當機立斷道。但此時馮友賢的騎兵團還沒回來,步軍進攻時側翼脆弱,張寧隻得再調遣陳蓋等兩員大將率兩陣兵馬分彆位於張承宗的左右方向,安排三股人馬成品字形發起進攻。遠處的“常德營”一股人馬已經被騎兵殺得亂作一團,不少人四散潰逃。但騎兵也沒法擴大戰果,一些零星馬兵在混亂中誤衝近彆的方陣,隨即就被火繩槍打成了馬蜂窩,人仰馬翻的場麵隨處可見。張寧所在的中軍嚴陣以待,掩護前後的三個方陣轉變隊列。他希望張承宗所率的兵馬能發揮出應有的戰鬥力,永定營左右二哨的基礎是最開始起兵的老兵,是朱雀軍最精銳的部隊。不久後,山頂上冒起了白煙,瞬息之後就聽得炮響如雷轟鳴,肉眼都能看清半空中炮彈呼嘯而來。官軍使用的重型武器永樂造天字號大將軍炮,實際上也算作臼炮一類,都是口徑大、炮管粗|短,因為明軍無法製造出合格的長管野戰炮,大將軍炮的炮彈也隻能拋|射,因此速度較慢才叫人抬頭就看到了。一裡開外的炮擊隻能用實心彈,在隆隆的“雷鳴”中,陸續有炮丸擊中了朱雀軍官兵的隊列,鐵球從空中砸向地麵,將沙石擊飛四濺,如同爆炸一般,沒死的人叫得十分淒慘。甚至有一枚炮彈落到中軍位置,密集的人群中倒下好幾個人,炮彈在硬土上跳起,附近的眾人心驚紛紛彎腰低頭。近衛隊正王賢忙擋在了張寧的前麵,不過張寧仍然麵不改色穩穩地坐在馬上……實心彈能用眼睛看到,場麵恐怖,但威力有限,他不覺得自己的運氣能差到恰好被打中;如果軍隊不是密集隊形,而是成散兵布置,這樣的遠程炮擊很難造成什麼殺傷。漸漸地從左翼直接攻擊朱雀軍的騎兵前鋒陸續撤退,另一股馬兵正向東麵運動,可能他們發現了朱雀軍幾個方陣的動向,便欲從東麵打擊側翼。張寧不得不承認,遇到的這支南路軍指揮調度很迅速。官道大路上的地形平坦,人們的舉動以及鼓號聲一目了然。永定營中吹起了牛角號,鼓聲也富有節奏感地響起,三個方陣成空心矩形,緩慢向北推進;指揮官張承宗便在中間發號司令,四麵都有密密的隊列,他的危險隻有來自頭上的炮彈。一輪炮擊完全沒能擊破朱雀軍的陣營,潰散更無從談起,接下來炮聲忽然消停了。估計山坡上的官軍正忙著裝填,得要好一會兒才行。張承宗觀察著東麵的馬兵,好像已經重新在那邊集結好了,但並沒有要衝過來的意思。也許馬隊在等第二輪炮擊,如果在炮擊中方陣正好被打開了缺口,騎兵就有一定的機會破陣,不過發生這種狀況好像隻能碰運氣。張承宗趁壓力很小的時機,下令各隊向前行進,趁機推進了兩百多步。過了許久,果然炮聲在意料中再次轟鳴,這回炮彈不再攻擊大路上的人馬,而主要是對付張承宗這股行進的軍隊。側翼有馬兵虎視眈眈,張承宗隻能用密集方陣,將士們便無法避免被炮彈擊中。突然一枚炮彈落進了隊列,塵土彌漫中周圍的人臉上忽然濺上了血跡點點,有個人“嘔”地一聲就吐了出來,原來不遠處的一個士卒腦袋恰被砸中,腦漿血肉都飛了出來。後麵有人推了那嘔吐士卒的背一把,他才反應過來繼續前行。不遠處的地上還躺著一個人,被血水洗過一般的手捂著肚子蜷縮在那裡,他的腸子流出來了,不知死了沒有。與此同時東麵的馬兵終於開始運動了。張承宗須要馬上下令軍隊停下來準備抵抗騎兵的衝擊,他作為中層指揮官也要在適時的情況下做出正確的判斷,不然可能導致災難性的後果。他確實是這麼下令了。遠處的大股騎兵正在慢跑而來,攻擊的方向是張承宗側後翼的陳蓋部。陳蓋大聲喊道:“為將卒者不怕死,咱們身為武夫勇士,等的就是馬革裹屍那天,死了倒好!”眾軍紛紛喊叫助威,各自拿好兵器準備迎敵。“前列長槍手蹲下,火槍兵準備……”各隊武將還沒喊完,士兵們已經各自做好動作了,永定營常備兵已經實戰惡鬥過幾場,訓練時間更多,因此大部分人都十分嫻熟,大夥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做什麼事。但是隊正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吼道:“沒見到命令,誰也不能開火,違令者斬!”陽光下騎兵隊的黑影越來越近,軍中鼓聲停止,鑼聲兩響,整排火槍手從容地把長長的火繩槍平舉起來;隊列中的小將也抽出了佩刀剛剛舉起,以便手下的士兵都能看到他的動作。馬蹄聲在近處響起,地麵仿佛都在顫|抖,鐵蹄之下十分有震懾力;而朱雀軍這邊卻不動如山,仿佛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等待著,而炮彈仍然時不時落到頭上,有人在慘叫,陣營卻紋絲不動。側麵的旗手把一麵金黃色的朱雀方旗緩緩平放,馬上又抬起,鑼聲也猛地響起。幾乎同時隻聽得各處大喊:“放!”濃煙四起,銃聲震耳欲聾。前麵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很快就有不怕死的人馬從硝煙中怒吼著衝出來。煙霧裡來的馬群已經沒那麼有聲勢,死了一些人加上半路倒下的人馬屍體擋道會造成一定的混亂,官軍建製稍微一亂前麵便各自為戰。朱雀軍製定的對抗騎兵戰術通常是火槍兵隻打一輪,然後長槍手就要準備接敵,來不及換隊第二輪射擊的。但在張承宗側後翼的是陳蓋部,陳蓋這廝為人衝動又貪功,見官軍衝鋒減弱,馬上就下令火槍兵換隊。戰陣之上,指揮官的命令必須遵從,不容許下麵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錯的也要照搬,各隊將領馬上吆喝:“換!”後排的火槍手走到前麵,聽著口令再次舉槍準備齊射。一番準備後這時衝最前麵的一些騎兵已經近到二十步了,瞬間就要衝到跟前,眾火槍手瞪圓了眼睛,期待著發射命令的下達。突然一支騎槍在爆喝聲中飛了過來,正中一個站立的火槍手胸部,“砰”地一聲,那火槍手在槍口揚起時放了一槍,隨即就聽得軍官大吼“放”!頓時火銃聲響成一片,隻見馬背上的一個騎士像發了羊癲瘋一樣亂|抖,身上冒煙,血線飛灑,手裡的長刀也飛了出去。銃聲過後,帶著恐懼和激昂的喊聲很快把痛苦的慘叫呻|吟掩蓋,更多的人馬衝過來了,但速度被大量的屍體和死馬阻擋已經大不如前,也許他們此時已經不想再繼續進攻,但騎兵衝起來不太好停住,就算停下來也會和後麵飛奔的馬匹撞上。在武將的吆喝呐喊聲中,前麵兩排的長槍手站了起來,其中一排把長槍一頭固定在地麵上彎腰用腳踩住,交叉組成密集的槍林,長達一丈五尺的長槍布置起來,讓方陣如同一個巨大的刺蝟。衝到陣前的騎兵不得不勒住馬頭,少數幾個人不幸撞上了長槍被刺下馬去。如同潮水一般洶湧的馬隊勢頭被擋住無法進展,一些騎兵開始點燃三眼銃對著方陣一頓亂打,或是徘徊在陣前拿弓箭射擊,造成了少量殺傷但完全不足以打開缺口。很快後麵的火繩槍裝填好了,在長槍手蹲下後對陣前的遊騎一頓齊射,騎士在閃光中紛紛落馬。官軍的第一波攻擊顯然沒能奏效,死傷慘重後自行向後潰逃。張承宗很快就下令繼續向北推進,“向左轉,齊步走……”口號聲和鼓號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