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城官府當晚發現於謙不見了、卻沒找到人。及至次日,才有人報案在沅水邊的彆院裡發現了幾具屍體,官軍派人去確認,正是於謙的隨從。這下大夥兒發現出大事了,立刻召集人馬搜尋於謙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當地官府和錦衣衛都派了人著手急查此案,那片小樹林和竹樓的主人立刻就被逮捕。兵部右侍郎一省巡撫不明不白失蹤,當然不排除叛軍細作所為的可能,但“可能”無法洗清當地文官武將的罪責;如果沒有查清,叫朝廷的威信和權力何存?京官大員下來就莫名其妙失蹤,沒個說法?兵馬已經分批調出城去追尋了。此時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汪昱和他的師爺梁硯因為受了禮遇,沒被看押,頭天才混出城來,準備西去投舊主。不料在路上見到好幾隊官兵在找人,可把他倆給嚇住了,以為是來抓他們的。汪昱道:“那於撫台和王養德對我以禮相待,我虛以委蛇說了好些話欺瞞他們,現在卻逃跑,是不是惹惱了他們,要抓咱們回去受死?”梁硯卻一臉不可思議道:“咱們又不是多要緊的人,犯得著勞師動眾對付咱們?若隻是惹惱了,那些官僚也不好意氣用事的……不過老朽也不敢肯定是否衝咱們來的,說不定東家您真是要緊的人物。”汪昱詫異道:“我有甚要緊的?”梁硯道:“此中關節,朝裡那些公侯大將、功臣勳貴和文官壓根就尿不到一個壺裡,彆看他們之間也有和和氣氣的,暫時也沒鬥得太明顯,可總歸不是一路人。東家是監生功名的文人,受了權貴莫大的冤屈,這是和天下的文官都過不去!文官要是這般忍氣吞聲,怎麼在朝廷裡說話?所以正如於撫台那天所說,許多朝廷大臣都為了這事彈劾成國公。於撫台那是進士出身,明擺著是文官,他的恩師楊少保也是文官賢儒;於撫台還能背棄自家的那些人,幫著功臣勳貴那夥人不成?這中間有個過程,若是他們能為東家平冤昭雪,那便是找回麵子;想來東家牽動朝廷諸公,豈不是重要的人?”二人越說越覺得那些官兵是衝著自己來的,便不敢走大路了,馬也不敢騎了。丟了馬匹扮作饑民乞丐,從鄉間小道幾經周折向辰州跑,實在搞得狼狽不堪。到了辰州,卻進不了城。隻見城外全是饑民,都要進城乞食,朱雀軍已經不讓流民進城了,隻在城外搭了些粥棚賑濟。汪昱和梁硯幾度想進去,都被擋住,還被一個軍士塞了隻破碗,指著外麵的粥棚道:“先去弄口吃食掉命,挨一陣子或許就好了。”汪昱的情緒漸漸激動起來,老子步行了四百多裡路跑回來,連城都不讓進!還好梁硯眼尖,發現城樓上一員武將十分眼熟,想起來是軍中一個姓何的隊正。有一次梁硯正好負責發餉銀,和何隊正有過數麵之緣,卻不知何隊正是否記得。梁硯當即就嚷嚷起來:“何隊正,我是梁師爺啊,你可記得老夫?”城上的武將聽見有人叫他,俯視下來卻見是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覺怪異。不過他今日當值,守城門的差事最是無聊,眼下辰州又無軍情,基本整天都沒什麼鳥事;轉念一想,那乞丐能喊出自己的姓和職務來,說不定真是認識的人。當下便傳令一個軍士,把喊話的人帶上來問話。隻要能說上話,汪昱等人就有辦法證明身份了,他們在參議部當過官,認識的軍中武將不是一個兩個。何隊正確認了他們的身份,當下就去官署稟報,並派人送汪昱和梁硯進城。張寧正在官署辦公,聽到消息便親自迎出門來,隻見汪昱和梁硯二人竟是狼狽不堪,不禁意外。在此時四百多裡路也算遠行了,可是當初他也在半路上落難,也沒混成汪昱這般模樣。汪昱走上前來,撲通便伏倒哽咽道:“王爺,徐大人自裁殉國了,臣等儘數被拿。臣歸心似切,逃脫出來,走了好多天終於又見到王爺了。”張寧歎了一聲,忙扶起他們:“快快請起,請起,青墨你們心念舊主,這是一份情誼。苦了,辛苦你們了,暫時的困難總會過去。大夥看看,咱們朱雀軍是心在一塊兒,同舟共濟啊。”眾官忙道:“王爺仁德,臣等願追隨靡下,同舟共濟。”……最近顧春寒等人陸續歸來,連常德失陷後的官員都回來了兩個,又抓了於謙,好事不斷;不過張寧的處境仍然不太好。城外的饑民,拿眼睛自己就看得到,就辰州目前這幅光景,參議部都不好製定怎麼稅收,底層很多百姓連飯都沒得吃,還怎麼征稅?隻有想法能不能從大戶那裡榨出點油水來,不過也是杯水車薪,一萬多人張口要吃飯,還有騎兵團的戰馬,內地的馬不是光吃草就行的,要吃糧。要不是當初占了常德府好幾個月,加上常德府十分富庶,提前向辰州調了一批糧食作為戰備物資;現在朱雀軍上下就得啃樹皮。在參議部的大廳裡,大夥時常都在議論對策。已經有不少人提出了放棄辰州,向寶慶府進軍的方略。“辰州連遭兵禍,又發饑荒,什麼搞頭都沒有了,占著也毫無用處。咱們有刀有槍,換個地盤豈不甚好?”陳蓋說起話直接了當,完全沒有遮掩。不過兵器局的馬大鵬便反對放棄辰州:“將士的兵器、衣甲都是兵器局作坊在製造補充,特彆是火器,若非辰州作坊及時修繕,大軍自長沙一戰回來超半數的火銃都不能使用。我們的人馬擴充到一萬多人以後,不是像以前那樣修一兩百杆火槍那麼容易的,需要有成規模的作坊和工具,這些東西若是完全從無到有十分麻煩。辰州的作坊是以前留下的,現在整理一番還勉強能用;如果去了一個陌生的地盤,那麼多火銃用壞了加上戰事緊迫的話、叫我怎麼想辦法修好?要補充軍械如何造出來?”眾人見張寧沒說什麼,倒習慣了,他總是會先讓大夥說說想法,然後才會表態。於是大夥便把目光投向參議部長朱恒。朱恒隻得說道:“若非萬不得已,轉攻寶慶府非上策;最好的情況還是能擊敗北路軍、奪回常德府,進望武昌,方有爭奪天下的資格。當今大勢,沒有韜光養晦的時間,一旦錯失了進取之機,再無機會,遲早要消亡。”他的想法和張寧不謀而合,張寧一開始也是就打算要奪回常德府的。朱恒又道:“老夫說的似乎有點遠了,就眼前來看,我們剛剛有了點根基,不能輕易又開始流竄;不然與流寇何異?諸位想一番,朱雀軍自高都之戰以後,若是沒有長期占領辰州、進而是占有常德,而是毫無根基,兵力如何能從一千餘人擴大到上萬?”就在這時,張寧終於開口說話道:“要戰,就得速戰。若是拖沿下去,最多不超過兩個月,我們就自己把自己餓死。可是現在北路軍五萬,南路軍餘部也有些人、得到補給後仍可作戰,特彆是馬兵沒遭受重創。他們都在常德附近活動,我們總不能以敵軍五分之一都不到的兵力徑直去攻城吧?”朱恒道:“官軍占據絕對優勢兵力,數萬大軍集結耗費巨大,理應主動出擊,我們便應在其中尋找戰機,野戰擊敗其主力。”“官軍會用什麼方略,是否有機可乘?”張寧忍不住問出了多日的心結。不過在場的人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張寧相信,於謙被抓獲之前,在常德也呆了好一陣子,已經有了大體方略的。像於謙這個人,一心是要平定湖廣的,他不可能弄出什麼自毀優勢的方略出來;不用細想,也能猜度應該相當有水準。當於謙被俘、無法對自己造成威脅後,張寧就算有諸多不好的情緒,其實也並不願意加害他了。這個在後世被奉為英雄的人物,在很多方麵張寧都還是很敬仰他的,覺得無謂地迫害是一種罪過。但饒是如此,如今張寧已經動了用酷刑逼供的念頭。這種粗暴的手段也是這個時代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了罷?存亡攸關,什麼節操都可以丟了。就在這時,張寧忽然有了點靈感。他想起姚姬曾提起過於謙的夫人到常德府來了的,如今於謙生死不明,她一定很擔憂吧!於謙的夫人姓董,想來張寧還見過,在京師的時候,大家客客氣氣的相處很融洽和睦;要知道這個時代、向朋友引薦女眷是相當的友誼才行。誰又想到如今變成了這般光景?或許通過董氏的影響,是否能讓於謙有所動搖?張寧也毫無把握,不過可以試試,反正沒什麼損失。他想到就去做,當下把事情委托給辟邪教的一個頭目江有德,讓他混進常德府去,嘗試與董氏聯係。江有德帶上了張寧的書信一封,還有於謙隨身物品的一塊玉佩作為憑據。江有德領了命,騎快馬趕往常德城辦差。隻要偽裝得當,混進城基本沒有難度;常德府偌大一個城池,人口眾多,需要外麵長期輸送蔬菜、木柴、糧食、貨物等物資,在沒有受到嚴重威脅的時候無法戒嚴,戒嚴了也不是完全禁止進出。張寧的差事,江有德當然準備儘力辦妥,不過他不想白白送死。於是把帶著的玉佩敲出半截,拿著一張條|子一起先送到府上探探再說。董氏看到於謙的隨身玉佩自然認得,而那紙條上寫著:報官就彆見於撫台了,若有誠意,改日再約見。董氏果然沒報官,接著江有德才把她約到附近一家酒樓上。人多的地方,一則顯得自己沒有惡意,二則萬一有事跑路也方便。這次江有德才把張寧的書信送到她的手裡,她沒有馬上答應,隻道先思量後再決定。張寧在信中的措辭十分有禮,稱呼嫂夫人,提及在京師時,多謝她在府上酒菜款待雲雲。又說與於謙並無私怨,抓他隻是迫不得已。董氏琢磨,於謙堂堂正三品大員,又在大軍占領的城裡,平白被叛軍給抓了,肯定是去私見顧春寒時中招的;那顧春寒本來就是投了張寧的人,於謙居然還惦記著。她回房從於謙的書架上翻出一份奏章來,是於謙從張寧以前的書房裡帶回來的、關於幾年前上書海貿的奏折,那是張寧的親筆。她拿著書信和奏章的字跡仔細對比,果真是張寧的筆跡、並沒有差錯。而且又有於謙的隨身物品,董氏基本可以相信自己的夫君被張寧抓住了。張寧會不會殺他?董氏十分擔憂,年紀輕輕就要成寡婦下半輩子連個依靠都沒有,她出身書香門第,夫君現今也是朝廷大臣,改嫁總是不好;要是普通百姓,那也是勉強可以選的。她很想去看看於謙活著沒有,可是她一個婦人要去敵境又有些害怕,萬一是羊入虎口被汙了清白怎麼辦?正是左右為難,不過她內心裡也明白,自己不去確認夫君的安危是無法安心的。她想起了張寧的模樣和他的為人,其實他不是那種窮凶極惡的壞人,以前見麵時印象甚好,儒雅有禮不說,還很乾淨英俊,人品甚好的樣子。夫君其實也不是個庸人,結交好友時總是有選擇的。手裡的信上,一副好字。她心道:措辭那麼客氣有禮,張寧確實是個有節操的士人。隻過了一天,董氏就懷著忐忑的心情接受了張寧的邀請,帶了幾個家奴跟著張寧派來的人上了辰州的道路。及至辰州,果然得張寧以禮相待,首先就差人安排了清雅的住處,然後請她到客廳見麵。張寧走進客廳時,見到董氏也不禁微微一愣,雖然以前見過,不過有點太久印象模糊。如今再見,他隻覺於夫人著實也是個美人,身段並不太瘦,卻天生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樣兒,招人憐惜,而且皮膚白皙五官端莊,舉止表現得教養良好,著實是個良配。有這麼一個夫人,而且於謙也不是好色之徒,他乾嘛去招惹顧春寒?張寧得知個大概,於謙中計就是因為顧春寒。雖說是舊識,但雙方本來就關係緊張,顧春寒是否用了美人計色|誘?想到這裡,張寧就有種被戴了綠帽一般的不爽,顧春寒雖然不是他的正妻、而且在青樓呆過,但張寧曾對她真情實意,實在是放不開一種心理。“我家夫君可還活著?”董氏剛見到張寧,都來不及見禮,就直接問了一句。張寧好言道:“當然毫發無損。我與於侍郎本是舊友、又無私怨,弄到今天這般田地,隻因各為其主(張寧名義上的主是建文帝)。我既捉住了於侍郎,便不再是敵了,自然是好生優待著的。”董氏微微鬆了口氣,這才屈膝作了個萬福:“方才妾身失禮,讓湘王您見笑。若你們有些政務過節,妾身在此替夫君賠罪。”忽然張寧話鋒一轉,歎道:“隻可惜於侍郎有時候過於迂腐,現在一心求死,我都擔心哪天沒看住,他自尋短見……”“怎會這樣?”董氏剛剛才鬆的一口氣又提了起來,擔憂之色溢於言表,更顯楚楚可憐。張寧道:“夫人得勸勸他才行。”董氏哽咽道:“王爺能開恩讓我見他?我該怎麼勸他才好?”張寧掏出手帕遞了過去,董氏沒注意便隨手接了揩眼淚,片刻後才回過神來忙遞還,紅著臉哽咽道:“妾身失禮了。”張寧把手帕複揣進袖袋,隻道“無妨無妨”,然後好言勸道:“你得勸他,凡事不可強求。天下的事顧不上,便先顧著最親近疼愛的人。隻要為他的皇上儘力了,就算失敗了也不必那麼執拗。”“他能聽我的就好了。”董氏道,“肯定要扯出一番天下的大道理來。”張寧愕然:“自家的女人都保護不了的時候,天下人怎樣,與自己何乾?”“湘王的道理,我反倒愛聽。可是你這道理在夫君那裡多半說不通。”董氏道。張寧隻得歎氣道:“不過夫人儘量勸勸吧,若是真勸通了,隻要他說出北路軍作戰方略,我便保證他錦衣玉食毫無危險地過日子,夫人也可以留下來陪他,你們一家人太太平平地過些日子。等大勢穩定了,我定贈良田金玉放於侍郎歸去,絕不忍加害。”“此話當真?”董氏帶著僅存的一絲希望。張寧道:“我豈會反悔?於侍郎本也是我敬重之人。”董氏道:“那我便試試罷。”張寧倒顯得比於夫人還急,當下就要帶她去見於謙,連讓她先休息一下都沒提。於夫人也是心切,自然不會拒絕。他們便去了東城府邸附近的一處宅子,是姚姬的人專門收拾出來看押要犯的地方,如今隻關了於謙。於謙在辰州過了幾天,確實也沒受到虐|待,好吃好喝招待著。現在換了乾淨的衣裳,閒了幾日,氣色還挺不錯的。他也沒被關在一個小屋子裡,其中的一個院落他都是可以活動的,院子裡種著花草樹木,甚至還有一間書房。張寧帶著董氏進去時,隻見於謙正坐在院子裡看書。於謙聽得腳步聲,回頭一看,臉上的表情立刻僵了,隨即就皺眉道:“你、怎麼來辰州了!”“於侍郎勿怪,確是本王差人送信請夫人來的,夫人擔心你的安危,這便來看看。”張寧見到於謙方寸有亂的時候,心情忽然甚好。於謙手裡拿著書怔了片刻,已是無話可說。他瞬間明白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張寧既然得手,還能放回去不成,說不定會拿董氏來要挾自己。“我想與夫人說兩句話可否?”於謙道。得到張寧的同意,他便叫董氏過去,低頭小聲說道:“你找機會了斷,省得受辱。否則叫我、還有你們董家的臉麵往哪擱,以後不得被人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