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對官府的軍政大略並不知曉,隻是通過各種傳聞和流言在議論,不過洞庭湖南發生的一次十幾萬人規模的大戰是掩蓋不住的,湖廣中部因此風聲鶴唳流言飛起。這時從揚州派到湖廣巡按的禦使楊四海來到了嶽州,讓嶽州官場更加擔憂。嶽州士林本來就有種說法,逆賊可能意在長江,長江沿岸重鎮的危險就在眼皮底下;現在一省巡按彆的地方不去,偏來嶽州,不能不讓官吏們多想。剛到湖廣的巡按禦使楊四海,名鄰字四海(取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之意),南直隸人士,永樂二十二年甲辰科二甲進士。大明朝自洪武到永樂三朝進士人數很少,相比一個人口約兩億的大帝國來說人才遠遠不夠,前期進士隻要不出意外都是前途無量的。果然四海初授京師科道,幾年後的現在就有了巡按湖廣的機會。進士被派到翰林院編修重要典籍、或者做地方巡按都是平步青雲的前兆,比如當初楊士奇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完全是白丁身份就參與過修編《永樂大典》,再看楊士奇現在的位置就一目了然了;修編官方典籍意味著權威、學識、見識、威望,而作為禦使巡按地方也是一種考察、曆練、資曆,隻要能提出有見識的奏疏,那麼離大任也不遠了,比如於謙在出任兵部右侍郎之前就曾巡按南直隸。楊四海對此中關係當然清楚,若不是在京師得到楊榮的賞識,後來又通過楊榮舉薦入了皇帝的法眼,他以現在的年齡和資曆能到湖廣巡按?所以他對此行是極為重視的,視作是仕途上的一個關鍵。另外,他和張寧還是相識的同窗……張寧曾多年在科舉道路、又做了幾年官,說來在士林認識的人還真不少,圈子就那麼大,這回又是一個熟人。但恐怕相熟並不能帶來什麼不同。當初在南直隸貢院參加鄉試時,張寧那句“我不和矮個子比”的輕蔑羞辱楊四海可還記得。這事兒後來大夥坐一起喝酒便已經化解了,四海也沒打算要將這種小事記恨在心,可是此事卻一直沒能從四海的記憶裡消失,倒是有其原因的。四海出身貧困家境無法承擔舉業讀書的費用,需要求助於彆人,於是從小受過太多白眼,深明世情冷暖;但天下家境貧寒的人是大多數,不知他一個,關鍵是四海此人天資聰慧天分極高,傲氣自負與當初的現實處境反差太大,使他產生了十分敏感而非常的自尊心。其二十出頭連過鄉試、會試、殿試三關,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拿老百姓的話是全憑祖墳上的青煙,便知四海之天分與刻苦決心。況且大明士林官場對儀表也十分迷信,身材很矮的四海本來就在自尊與自卑的極端之間,所以當眾奚落過他的張寧沒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其實四海平素非常淡定,鄉試時住的一家破落客棧居然漏雨,他拿個盆接水在滴水的噪聲中照樣能在大考之前安然入睡。修身齊家平天下,作為一個帝國精英修身是做到了的……但人心不是道德修養能完全改變的,現在楊四海在已知張寧的出身和成就之下,他隻想張平安這個人死無葬身之地。但凡寄希望於彆人情|操高尚心胸寬廣,自己就能為所欲為,顯然是極其可笑的一件事。……嶽州的官員陪同在四海旁邊時,走近身邊無不彎著腰,生怕矮了普通人一個頭的禦使要仰著頭和自己說話。京師的禦使真正得罪不起,大夥兒都懂的。楊禦使來到嶽州後的舉止倒也奇怪,對軍政吏治一律不問,連地方官如何防禦嶽州安全也不打聽,卻叫陪同的官員都換上便服隨行,去城鄉各處和老百姓說話。這要是在太平時候也就罷了,了解民情情有可原,可顯然這會兒戰爭禍到臨頭,還有心思管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四海在市井和城廂轉了一圈,在官道上碰見不少從城裡出來的百姓。那些人是拖兒帶女、東西大車小車用牛和騾子拉。他叫人打聽,大多是城裡的人為了躲避戰禍提前搬到鄉下去的。此時的城鄉沒有戶籍區彆,城池裡的人隻要家境殷實多半在鄉下都有地,除了那些實在貧困的破產者還有外地來的流官,誰不想置幾畝地有個根?螻蟻在暴風雨之前會搬家到水淹不著的高處,人也差不多,這種自然現象比起公文上的曲折道理,楊四海覺得更加直觀。戰火可能真的是向北蔓延的,而不是某些坐在衙門裡高談闊論的人說的長沙府。而且百姓的腳已經暗示了戰爭的結果。但凡遇戰亂,不是每次都從城裡去鄉下。若遇流民山民生亂,有時縉紳富戶們是從鄉裡往城裡跑的,因為鄉裡要被劫掠,城裡有高牆;人們反過來往鄉裡跑,就說明百姓對府城防禦沒有信心,嶽州凶多吉少。官道上的流民對陌生人問東問西的打探持謹慎態度,大多語焉不詳,不過還是有比較熱心莽撞的人,嚷嚷著說:“有錢人都是往江北跑!隔了條大江,當然比這邊安穩多了。咱們啊,跑不了隻有求菩薩了。”打探的人又問:“江上設防了,不讓過江?”那人聽罷答道:“聽您的口音就是外地人,不明白實情。您在這邊聽聽咱們說話,再過江聽聽那邊的人說話,都是湖廣的地盤,口音全然不同,為啥?大江上又沒橋,平素少有往來,一般人置些產業,江北的人置在江北、江南的人在南邊,尋常人家在江北既無地又無產,拋家棄業過江去不跟逃難一般麼,日子能好過得了?要真有錢就不同,到哪兒沒朋友?產業現買也成啊!”四海離開官道,因此又去了大江幾個渡口上考察。果見那渡口上行有私船,甚至有樓船,自家擁有樓船的人當然非富即貴……彆提道聽途說的情況,有時候並不假。這次楊四海直接讓隨行的官員報上名頭,一則沒來曆的人想見人家富人是見不著的;二則富貴人家也不怕官、甚至願意結交談論兩句,家業大了的人誰在官場士林沒幾個朋友?人家沒犯法就根本不怕你官場上的人,亂來的話牽一發而動全身,叫你吃不完兜著走。在樓船上接待楊四海等的主人是個年約五十的中年人,他對自家跑路也不忌諱說道,隻說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且不論朝廷官府愛護百姓,就說在嶽州當差的人,總是熟悉的……”男主人暗示自己在嶽州官場有人,想打消這幫官僚要敲點錢財“助餉”的念頭,“等那逆賊來了,都是不相識的人,他要搶要殺全憑彆人做主,叫人心裡不踏實。”一直沒出麵說話的楊四海忍不住問道:“先生以為逆賊要打嶽州,而且嶽州守不住?”男主人道:“不是老朽有貶低嶽州父母官的意思,洞庭南邊的大戰才多久前的事兒?朝廷派了兩個兵部侍郎、一個侯爺,把湖廣的兵都調完了,殺得血流成河還是沒擋住逆賊,咱們嶽州多大個城?而且老朽覺得嶽州無論哪兒都不安生,此地三麵是水,逆賊必自東南陸路來,兵賊橫穿鄉裡方可達城池,到鄉裡也躲不開逆賊。”果然這大戶人家的主人見識就比路人要高明多了,四海對他的說法也頗覺有理。這等人既是大地主又經商於江湖之間,頗有些書上學不來的見識,接下來男主人的一番話更讓四海驚異。“老夫打算先在荊州江陵呆一陣子,看看情勢再往襄陽,武昌是去不得的。”四海忙問何故。男主人便道:“官府有許多賢士能人,不是明擺著的事兒麼?就眼下湖廣兵力折損的情形,嶽州極難守住;水軍也不能呆洞庭湖,否則逆賊占有嶽州後將湖口一封,水師在洞庭湖是翁中之勢,哪裡去要錢糧補給?水師擺在長江,一是順水東下湖廣治所武昌,二是逆水上荊州。逆賊畢竟是謀反,朝廷定會布置大軍收複失地,待王師到來,要收複江南,必聚兵荊州以為根基;因故朝廷此時不保嶽州,定要保荊州得到反攻的據點……老朽去荊州眼下是可靠的。要是荊州也要丟掉,那便去不得武昌了。相比之下襄陽則更加穩靠,您問為何?襄陽那是湖廣到河南南陽的前哨,南陽什麼位置,中原之門戶。逆賊要攻襄陽,是馬上就有逐鹿中原的勢頭了,且不說他們有沒有那能耐,朝廷能讓他們染指中原?”閒談了一番,楊四海等人在船上喝完一盞茶,也不多留。上到江岸,隨同的官員說那匹夫白丁沒什麼見識,也就是高談闊論懸吹噓。楊四海卻不讚同這種說法,他說道:“對於本地縉紳富人,治亂形勢事關身家,他們的說法多少是有其道理的;而且這種人結交甚廣,看法多經三朋四友篩選,聽其一言,等同聽到了民間江湖許多人的言論。”眾官不以為然,不過也不想和禦使反著爭辯。楊四海在各處轉悠了一大圈,這才要去視察城防、往來公文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