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福縣城已經蕭條多日的氣氛忽然就熱烈起來,百姓們紛紛把家裡的匪軍傷員扭送出來,士紳商賈販夫走卒紛紛走上街頭給官軍士卒們送吃喝,有的婦人見軍士們穿得又臟又破,還想讓他們脫下來幫著縫補洗滌。想我大明朝帝國治下各府縣軍民一家親的場麵,百姓如此擁戴官軍還真是沒見過;倒不是一幫官軍將士多麼高尚,實在是匪軍乾的事太沒人性了,人們早就盼著官府調兵光複本縣。劉指揮的幕僚本是個落魄文人,嘴上留著一戳八字胡,麵相因此有點奸詐,此時他正納悶,一臉苦思的樣子:“說實話,老夫真沒瞧明白。這幫匪人如此之菜,搶了就上山是不錯的路子,可為啥要擺在城外和咱們乾仗?咱們有啥油水,一個個窮得叮當響……還有這些火器是哪來的?”“世事荒誕不經,不少這一出。”武夫劉指揮竟說出了一句頗有哲思的話,接著他便拿著火繩槍翻來覆去地瞧,“這玩意真是造得很精妙哩!秦先生來瞧瞧。咦,鐵管上好像有條痕跡,這是用鐵板燒紅了慢慢鍛打裹成的管子……可裡麵如此光滑直溜,一丁兒毛刺都沒有,難道是一點點鑽進的?不得了,製造這一把火銃得花多少力氣,挺值錢的玩意。”姓秦的幕僚道:“劉指揮就彆打這批火銃的主意了,鐵定被上官索要去了,彆說您,就是知府也惦記不上,都司肯定要派人下來繳走。不過咱們找到的那批賊人留下的財物,倒是可以想想辦法的。”二人對視了一眼,劉指揮不動聲色道:“那還得從本縣士紳手裡過一下,東西才乾淨得了。”幕僚愣了片刻,不料劉指揮看起來老實,卻是與自己心有靈犀,便摸著八字胡笑了一下,一切儘在不言中。接著幕僚又小聲出主意:“俘虜的賊人要分開,彆交給知府。人頭和小囉給都指揮使司報斬獲數,頭目給按察使司的人,或許按察使司的官員能從中再抓出一些逆賊出來立功。不管怎樣,劉大人和都司上峰有了往來,最起碼混了個麵熟,今後就好說話多了。”……不過最重要的人物朱文奎,建文帝的太子並沒有被官軍抓到。文奎逃了幾天,身邊走散得隻剩下九騎,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實力一夜間葬送得一乾二淨。一日下起雨來,他鐵青著臉終於發|泄出了情緒,對周圍的人咆哮道:“為什麼張寧起兵能成,我卻會一敗塗地?!”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文臣宋和肚子裡倒是有一堆話,可是都到了現在這地步,說什麼還有啥用?於是他也不想言語了。旁邊有個漢子勸道:“光武帝、劉皇叔都幾度單騎淪落,教書的說得好,天將降大任必先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宋和聽罷埋頭不語,他實在勸不出讓太子重振旗鼓的話來,這時宋和隻想著能投湘王就好了,可惜身份擺在這裡恐怕是不得信任的。這時太子身邊有兩個人就是湘王內侍省的奸細。其中一個已認定身份是工匠,所謂那些工匠都是按照以前太子的要求、從張寧的兵器局派來的;文奎這邊的人本來就清楚這些工匠中可能有細作,所以一直都有防範。但是另一個,當時出城時號稱不認識這個工匠,其實也是細作,不過現在被大夥認為是什麼丁檔頭的家丁。第二個細作在太子身邊開小差的機會就比較多了,他在路上暗留了一些記號,給追蹤他們的內侍省的密探做下了蛛絲馬跡。實際上文奎現在逃過了官軍的追擊清|剿,卻進入“內侍省”的人視線中。……掌控著內侍省的姚夫人一向對文奎那家子非常重視,專門派心腹春梅負責這件事。此時春梅已經把細作的消息報到了姚夫人跟前。偌大的楚王宮內府有很多人,但姚姬這裡安靜極了,就好像一處空空的院子一般。左右都不見人,隻有門口十幾歲的小月姑娘正拿著花兒輕輕地裝飾擺放的瓷器花瓶。春梅輕輕說道:“我們的人已經摸清了太子的位置,要尋他出來十分容易。現在隻要派人過去,神不知鬼不覺,最好派白衣劍侍……太子剛剛兵敗,身邊隻有幾個人,一並殺了,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死得,多半是在喪生於亂軍之中……”事關皇室的要緊事,春梅心裡並不想說這番話,是要承擔風險的。但是不說也不行,她作為原辟邪教內姚姬親手提拔的人,而且眼下馬皇後和姚姬的實力強弱又一目了然,春梅必須要確定自己的位置;說了這番話,她在姚姬身邊就更加忠心了。不料姚姬沉吟了少許便否決了派人刺殺太子的意圖。春梅聽罷感到有點意外,她以為姚姬絕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彆人不知道,她還不知道姚夫人對馬皇後他們的成見麼?春梅隻好說道:“夫人言之有理,那人的身份畢竟是太子,不該被屬下等這種無名之輩暗算在山中的。”“身份?”姚姬忽嫣然一笑,輕輕掩著嘴的動作優雅而帶著些許爛漫,可眼神裡卻隱隱有一絲叫人懼怕的東西,“文奎真有太子之名,不過前頭那宮裡還有個人是皇上呢。”“是,是。”春梅已經不知如何作答了,姚夫人仿佛達到了藐視世人都敬畏之物的地步。姚姬漸漸收斂了笑容,若有所思地說道:“要是在以前我有這樣的機會,當然是不會放過他的,必定會趁機鏟除一個威脅。不過現在嘛,我倒有些瞧他不上眼了。我對文奎也沒什麼喜惡,當初我在宮裡的時候,他才幾歲大,一個小孩子有什麼好計較的。我唯一對他計較的,他的生母是馬皇後,如此而已;他對我唯一有用的地方,也隻是可以通過他去攻擊馬皇後……”她來回踱著細步,忽然站定不動聲色道:“留著,叫人跟著他。他在江西那邊敗得那麼慘,手下零落被抓住得也不少,還敢去下麵那些人的老巢避難?眼下他最好的去處就是馬皇後那裡,在外麵惹了事自然是要找自己的娘。”“夫人英明,屬下這就按您說得辦。”這事兒不僅姚姬在關注,醴州那邊的周夢雄也有所耳聞。原因是周夢雄作為建文帝的舊部,他是看著文奎長大的,這是其二;其二,當初受命押送軍火給文奎,也是周夢雄在長沙府時親手操辦。過了手的事,他總是在關注事情發展。文奎在安福戰敗的消息,周夢雄知道的並不比姚姬晚。周夢雄還知道更多的事,當初押送軍火護送工匠的軍隊是他手下的人馬,因此內侍省的人要混進工匠之中不可能瞞住護衛軍將領。他已經預感到太子文奎凶多吉少,可能不會死在官軍手裡,而會死在姚姬手裡。因為像太子那樣的人,就算上戰陣也不會去衝鋒陷陣,一旦戰事不利,要從戰場上逃掉還是很容易的;不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真正的危險在看不見的地方。周夢雄對建文父子還是很有些舊感情的,如果可以救文奎,他自當義不容辭。但左思右想實在沒有能挽救他的可能……文奎在哪裡恐怕隻有內侍省的細作知道,而周夢雄是根本不能插手內侍省的。他手握常德、長沙、醴州等地的政權,武昌營目前兵力已經超過一萬人的兵權,權力已經夠大了,是萬萬不能觸及內侍省的密探細作之事。隻好坐視不管,也管不了。湘王“文表”在九江府擊敗京營神機營的大捷消息已經通過邸報曉諭治下各軍各府,目前這個天下,除了京師朝廷、就是湘王集團最有實力;就算是南京漢王,在周夢雄的見識裡也隻是虛有其表,看著勢大罷了。而建文帝的時代早已成為過去,就算忽然生出一點希望,也很快被新的勢力掩蓋下去了。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人總得向前看。周夢雄對建文帝很有些舊情緒,但他並不想和湘王集團分裂……實際上周夢雄覺得自己也不是真的有多強大,他終始在懷疑,湘王委以重權目的隻是為了牽製製衡姚家,並不是全然就信任自己。要是做人處事出了太大的過錯,權高的地方更加危險。這幾天周夢雄都在反複琢磨文奎這個事兒,忽然有一晚上他醒悟過來:換作是姚姬的處境,他會怎麼對付文奎?隻是秘密刺殺掉就了事?好像文奎的價值不止於此。周夢雄把很久以前的大小事聯係起來一想:女兒二娘剛過朱家門的時候,姚姬就曾經向二娘打聽過建文帝隱居的地方。不過周夢雄曾經叮囑過二娘,讓她要保密,是出於對建文帝的忠心。那姚夫人也是個乖巧的人兒,隻問了一次發現周二娘不說,便再也沒有提過,更沒有軟硬兼施死纏爛打的作風,這事兒後來就淡化了。文奎會不會回去找馬皇後?姚姬會不會通過文奎把馬皇後找到?周夢雄無數次地在心下猜想推測,總覺得這事兒有可為之處……當然他不是為了馬皇後,他隻對建文帝還有些忠心,至於馬皇後這種婦人下場如何根本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