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想起張寧曾經說過的梅花“花語”:高雅、脫俗、忠貞。但當這似曾熟悉的環境撲麵而來時,記憶裡的梅花卻完全沒有那種感受。……一行人已離一個叫顧莊的地方越來越近了,便是辛未所說的家鄉。她對桃花仙子說:“我們隻是在顧莊暫時逗留,若是消息通過閒言碎語傳出去,就算能傳到官府耳目那裡也需要不短時間的;唯一值得防範的是,萬一莊上有人起疑直接去報官,那便有些不妙了。因此為了謹慎起見,我們應該派人輪流到路口安個暗哨。”桃花仙子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便讚成了這個提議。進出莊子的路口對麵有座青山,暗哨便可以設在那山林裡;萬一碰見了人可以稱有人扭傷了腳,上山采藥。十來人正走到了進莊的路口,路麵比較寬,但是土路,人和馬匹一起走過便塵土飛揚。大路正中修有一道牌坊,石木建築,上麵刻著“顧莊”兩個字。出資修建的正是本地一家姓顧的縉紳地主,以其姓氏命名;但顧莊裡的百姓並不都姓顧,李、張、陳、陸最多,辛未本來就是姓陸。這周圍的丘陵地形,田園道路格局,在辛未看來五年時間幾乎都沒變過。還有這座牌坊,和以前一樣老舊,字跡同樣有點模糊……一個地方的細微模樣,能讓她記得這麼清楚,隻能是她長大的家鄉了。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都難以擺脫這個地方曾經給她帶來的影響。辛未一時間心情極其複雜。這次大夥兒正需要一個地方暫避,她主動提出到這兒的建議,也是因為心裡很想借機再回來看看。重回故地,和上次的時間已經相隔了五年。五年,對於一個成年後的人或許不算太長;但五年前的辛未才十二歲多一點,走出這裡時正對這個世間懵懵懂懂。但此時的感覺和記憶裡稍有不同,一走到這道牌坊下,辛未腦子裡立刻想起的場景是過年的時候。路上沒有這麼多塵土,而是有很多白雪,兩邊堆滿了積雪,中間還有碎冰。她伏在爹的背上,風很大,感覺非常冷;肚子很餓,風裡飄來的葷菜香味讓她嘴饞得厲害。那股子菜香總是來自一個方向,那就是顧家的莊園;她在爹的背上轉頭看,看到了幾株在雪中開放的梅樹,而那富貴的莊園就在稀疏的梅花後麵,視線被樹枝分割得支離破碎。白雪與梅花,已經定格在了她的心底,在夢中在回憶中,它總是會出現。可是梅花從來沒讓她感受到過所謂的高雅脫俗,反而是一股子心酸苦楚及傷感。稍大以後,她慢慢不僅羨慕解饞的葷菜和保暖的房屋衣裳了,人總是在慢慢改變著。顧莊上的事物在她懵懂的眼裡成為了美好的化身,從裡麵出來的婦人總是穿著漂亮的衣裳,在人們眼裡是既喜歡又敬畏,覺得好但不敢靠近;屬於顧家的湖泊裡,荷葉之間往往有飄蕩的小船,船裡的人既不捕魚也不摘采蓮藕,而是十分悠閒。高高的圍牆裡露出來的樹木和屋頂,叫人遐想著裡麵的彆樣生活。辛未十來歲的時候常常會有意無意地想靠近顧家莊園,向往那裡的另一種世界。後來她是走過來,逛著瞧瞧也感覺很舒服,大約是滿足了一時的幻想。後來父母相繼離世,顧家竟然注意到了小“辛未”,與她家的親戚商量買下她。不過顧家不是要買丫鬟,而是買下來送到外地去。因為當地的縉紳的丫鬟家奴來源是最不願意在本地購買良家小娘的,有損自家的名聲,而且一旦出了點什麼事還要就近麵對其親戚的麻煩。辛未家幾個同宗收了錢,辛未自此便離開了家鄉,先被送到南京的風月場所栽培,後來出事向西部逃跑,被辟邪教的人看上收留了。經過了幾年時間的顛沛流離,她長大成人,也漸漸從小時候的夢想中清醒過來。無論是南京的繁華,還是大戶人家的富貴,見識一下是有機會的,但沒有一樣能屬於自己。人們總是貪婪無度地審視著她的利用價值,年紀、相貌又沒有家人找麻煩,當然會讓上流社會接納,不過接納之後不是分享、而是掠奪;辛未很早就看破了其中的過程,如果自己就範,不出幾年自己僅有的東西被榨取就會被拋棄,回到比以前更加悲慘無希望的處境。她漸漸懂得了一個婦人的優勢資本和弱點;在繁華落儘的安靜心態時,偶爾還會懷念小時候貧窮但真誠的家庭溫暖。所以在辟邪教再次獲得上升機會,被姚姬看上選作白衣劍侍後……她一開始很驚喜,很快就後悔了意圖逃跑。白衣劍侍在辟邪教叫人又敬又怕,並且報酬待遇很高,小時候錦衣玉食風光體麵的夢想已經可以實現了,可是最終能得到什麼?婦人們是幾乎不可能再成家的,再過幾年,那些常人應該有權得到的生活便會成為奢望。現在辛未的模樣還留些些許稚氣,年齡在一行人中最小,但她的心智真正已經成熟,辟邪教(內侍省)一些中年婦人恐怕還沒她有想法。如今她經曆過後的最大夢想,就是有一個富裕的家庭,能有兒女、自己的身份能得到世人的認可,並且那個男人在自己的掌握之內;男人可以在才華和做事上有能力,但感情上卻要老實,最好在這方麵傻一點方便自己掌握,更不能朝三暮四容易被人搶走。當然這種完美好事不太容易,她自己也明白可能性不大,隻是她的夢想而已;不過相比小時候的想法,已經不太相同了。……“辛未,咱們往哪邊走?”桃花仙子的話讓辛未回過神來,人們正走到一條岔路上。辛未毫不猶豫地指了方向:“右邊的路是去我們家村子的,左邊那條路是去顧家……”她向左轉頭,已經清楚地看到了曾經讓自己非常向往的富貴莊園。不知為何,瞬間她就有些失望了,因為再看那座莊園時,忽然覺得非常土氣。聽說那顧家的老爺有生員功名,當年公子也是早早考上了童生身份,也是書香門第之家;不過這時看起來其門庭建築確實和土財主沒什麼區彆。門外的湖泊裡竟然喂了一大群灰黑鴨子,岸上的喂鴨的家夥什到處都丟著。有個婦人站在門口,穿著臃腫的衣服正磕著瓜子,而不遠處另一個小娘正在湖邊洗衣服,木槌打的啪啪直響,不遠處的水麵上肯定有很多鴨糞。辛未想起了楚王宮的情形,姚姬等人一言一行,簡直和這鄉下財主的人天差地彆。她再也不想去看顧家的莊園了,也沒什麼好看的。不久後一行人便走進了村子,都是熟悉的路,辛未便帶著桃花仙子等人去找她的“三公”,陸家宗族裡的一個長輩,底下還有叔叔伯伯等一乾親戚。當年她被賣到妓|院,究竟族裡的親戚是否知情?還是被顧家的人誆了?猜測一下,估計顧家買自己不會對宗族裡的人說實話,但大凡神智正常的成年人稍微一琢磨,也知道買到外地去沒什麼好事……不過時至今日,辛未也不再記恨自己的親戚了,時間能淡化很多東西。一群玩耍的孩童最是先知先覺,很快就跟在了他們的屁股後麵,有個小丫頭大膽地追上來問:“你們是貨郎嗎?”另外一個留著鼻涕的男孩嚷嚷著:“怎麼沒有糖蘿卜!”還有個家夥調皮地上來拍馬屁股,打了一下就哇哇叫著撒腿跑,牽馬的隨從漢子也突然沒那麼嚴肅了,轉頭裝模作樣做鬼臉嚇那幫小屁孩。這時有個隨從小聲提醒道:“方才辛未提及的顧家縉紳,會不會和官府有關係,他們知道情況了會有風險麼?”桃花仙子道:“那戶地主的根在這裡,有家有業,他們要來找事得罪人,總得有些顧忌……再說咱們不是安排了暗哨麼?”“大娘!?”忽然一個婦人的聲音嚷嚷道,“你是二嬸子家的大娘?”辛未愣了愣,恍然道:“二妹!”那婦人丟下水桶,高興得要跳起來一般:“哈哈,果真是大娘!你還認得我哩!”眾人注意到了說話的婦人,目測有二三十歲,但聽辛未的口氣能叫二妹,或許真實年齡比辛未還小點。那婦人的頭發胡亂梳在頭頂,用一塊粗布係著,臉上好像沒洗乾淨一樣,不過細看原來是色斑,眼睛的魚尾紋十分明顯。那婦人身上穿著一件襖裙,係著一塊圍腰,但針腳很粗裁剪也很沒講究,沾著很多土。鄉裡百姓的衣裳基本是自家裁剪縫製,能遮體保暖就行了;以前辛未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現在再看,同鄉婦人的衣服真是太難看,怪不得一路上見到的人明明長得不胖偏偏看起來臃腫。再對比辛未自己穿的翻領袍服,雖然是男子打扮,卻裁剪精細考慮講究,將身段的線條儘大地襯托出來;保守的款式也自有一番風情。她的皮膚白淨,方巾下露出的鬢發梳理得整齊乾淨,看起來便是柔順的青絲……與同鄉二妹兩相對比,就好像絲綢和稻草的區彆。一個作男子裝扮的女子,身上穿的也隻是棉布,此時卻如來自另外世界的天仙一般。果然那被稱作二妹的婦人很快就問:“大娘,你嫁到達官貴人家了?”辛未便將早已商量好的說辭大概說了一遍,自己和桃花仙子都是南直隸太湖府一個姓王的官僚大戶家的妾室,這回是恩準回鄉祭祖來的。婦人聽罷一臉羨慕嫉妒恨,說小時候還一塊兒玩呢,大家都差不多,悔不該嫁給了村口的二狗子……至於是不是妾,那便無所謂了,人們是很現實的,雖然還不至於笑貧不笑娼,但做妾確實沒什麼見不得人。辛未又問“三公”還在不在,婦人熱心地要親自帶大夥過去,剛剛還在做的活兒則被她丟下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