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十天一回的旬假,於謙和夫人一起乘馬車外出親自采購一些細物,也順便能逛逛這武昌城的街巷。他已經從楊士奇那裡聞悉了可能出任江西巡撫的消息,心態也漸漸在向新的身份過度。不過其實前後差彆不是很大,換了個政權而已,就像這武昌街頭巷尾、與他當初做朝廷的湖廣巡撫時見到的模樣一般,人口稠密、建築顯得陳舊。偶然間他看到後麵有個熟人,便忙叫馬夫停車。不料旁邊的門口冒出個婦人,嚷叫道:“你們真是怪,冒得事擋在人家的門口搞麼斯!”婦人一口地方方言,幸虧此前於謙夫婦就在武昌住過不短時間,大概還是聽得明白。董氏也覺得奇怪,便問:“為甚突然停下來了?”於謙也不理會董氏,徑直彎腰從車上下來,對馬夫說道:“把車挪個位置,先把夫人送回去。”董氏有點生氣,探出頭來:“你……夫君要去哪裡?”平素都是這個樣子,明明夫婦多年很熟悉的人、也常常見麵,偏偏沒有什麼話說。她本不期待夫君告訴她,因為夫君想做什麼都沒有必要向她交待什麼。不想於謙神色匆忙下依舊解釋道:“剛剛好像見著一個官場故友了,我追過去瞧瞧。叫長隨跟著我,你先回去罷。”於謙遂帶長隨一人以及另一個中年家丁翻身步行至街口,轉過一個彎,果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他便喚了一聲:“羅姑娘!”前頭的人轉身過來,果然正是羅幺娘。她雖然穿著一身立領長袍,梳著發髻戴著方巾,卻依然容易叫人認出來。羅幺娘見事於謙,也露出笑容來,作禮道:“怎地在此偶遇廷益兄了,哈哈。”二人早就是非常相熟的人了,青梅竹馬談不上,但自從於謙一考中進士入朝為官,奉楊士奇為師,就和羅幺娘認識了。平素也多有往來,幾年前在和漢王黨羽的明爭暗鬥中,楊士奇還常常派羅幺娘和於謙聯絡。倆人大抵都相互認為對方是那種很值得信任、知根知底的知交故友。於謙也笑道:“忽然才察覺我們竟在一個城裡,很容易就能碰麵的。”羅幺娘走近了幾步:“家父來武昌時,我便隨行來了。”“我知道的。”於謙道,“上回倒是收到過你的書信,可是這陣子我諸事纏身,卻是連一麵也沒見上。”他的神色放鬆,比平素嚴肅的樣子更加愉悅了。這時羅幺娘指著附近的一個茶樓,說道:“京師一彆已近整載,而今重逢,擇日不如撞日,咱們找個地方好好說說話罷。”“如此甚好,羅姑娘請。”於謙欣然道。街邊的茶樓子隻是市井中常見的樣子,隻不過開得鋪子大點,樓上樓下都有人坐著磕瓜子喝茶的、聚在一起玩葉子牌的,大明官方禁毒不過立國好幾十年後玩小錢的牌便沒人管了;裡頭也有人唱曲的廳堂,周圍有用廉價珠簾遮著的單間,彈唱的都是些民間俚曲,卻上不得大雅之堂正合這種場合。店小二掀開一道簾子請客官入座,“嘩啦”一聲聽起來不錯的聲音,不過串簾子的珠子不是什麼珍珠,好像是一種從樹上摘的外形光滑有顏色的堅果。茶上來,二人對坐到座位上,聽著近似靡靡之音的彈唱,於謙便不禁有些許感歎,歎聲道:“世事無常,沒想到會與楊公同在湖廣謀事,又是在這般光景下。”羅幺娘也舒了口氣,一雙美目關切地看著於謙:“真是叫人想不到,回頭一想就像一場夢般。不過現在倒好些了,在揚州的時候我們整日都提心吊膽的……依稀聽家父提過,於大人不久就會巡撫江西?”“此事隻是在內閣提過,好沒準信,你可不能叫彆人聽到了。”於謙謹慎道。“知道的,你還信不過我麼?”羅幺娘笑了笑,“江西不是還在漢王和朝廷手裡,廷益兄巡撫湖廣,必是既有兵權又有大權,委以軍政大任,看起來平安還是信得過你的為人。”於謙沉吟片刻,聽她提起湘王,又問:“幾年前湘王與你曾有婚約,後來他叛離朝廷,這樁事才了。不過現在又不同當時,他可曾再向恩師或羅姑娘提起過此事?”“他已經成婚了。”羅幺娘撅起嘴,“不久前他倒是約見過我一麵,隻是嘴上沒提此事……做小也罷了,反正我隻是養女也算不上丟家父的麵子。可他家裡那位我還沒見過,也不知是否好相與,總之這種事很煩人的。”她看了於謙一眼,用玩笑的口氣道,“要是你中進士認識家父那時沒成親,家父一定會把我許給你,那樣的話就算後來又認識平安,也不會和他有什麼事了。也便沒如此煩惱。我說你們男子為甚急著成婚呢?前天我在城裡看見一樁喜事,那新郎官看著全然還是個小孩模樣。”於謙道:“父母之命不敢不從。羅姑娘切勿那樣說,於某是配不上的。我要是晚生幾載,或是更早入朝便好了。”“我想起一句話來,君生我未生……”……隔壁的董氏聽到這裡心裡已是如同打翻了百味瓶。她之前就覺得奇怪,忍不住好奇在悄悄跟過來的;果然女人的直覺很靈,平素於謙都是不鹹不淡的,今天卻特意解釋是看見了官場故交,果真是越描越黑麼?其實她覺得夫君的官越做越大後,並不會十分阻撓他納妾,比如自己身邊的近侍丫鬟,長得也不賴,或是他看中誰家的好說好商量納進來也沒事。偏偏夫君並不好色,平素也不近女色,並不提納妾的事。這樣一個君子作風的夫君,平素在家都是嚴肅正直而節儉的,卻對彆人說出那種話來,就讓董氏非常難受了……不僅是感覺到威脅,更多是一種醋意和失落,難道是自己完全不合他的心意?那樣的話從來沒聽他對自己說過,卻能對彆的女人說。那邊的談笑風聲繼續傳來,為什麼他和彆人就有那麼多話說,為什麼在彆人麵前就變得儒雅卻帶著風趣?董氏一時間陷入一種難過的環境之中,仿佛那裡布滿了迷霧、光線暗淡,叫人壓抑,好像被遺棄了一般。她覺得自己一直在努力維係經營的家,仿佛變得十分無用,可是那無用的東西卻又是她的全部。一個已經出嫁的婦人,沒有了那些還剩什麼?此中滋味,隻有她自己品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