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易手如此明顯的大事在當地路人皆知,於是在那邊的內侍省細作很快就把消息送回了武昌。人們聞知消息感覺有些突然,但也在意料之中,隻是沒想到會這麼快。湖廣內閣照例在大堂聚攏議一回,交換主張見解。張寧到場時日頭已高,今日正是陽光明媚的晴朗日子,天氣也比較炎熱。椅子上坐著三個大臣,年紀都比張寧大得多,各自帶扇子。最容易被注意的是朱恒,他居然拿著一把蒲扇,便是市井鄉裡那些老頭在樹下乘涼常拿的東西,而今拿在一個穿紅色官服戴烏紗的官僚手裡是怎麼看怎麼突兀。朱恒是在場最不修邊幅的一個人,大胡子顯得淩亂,雙鬢梳得有毛茬也不甚整齊,身上的衣服大約有奴仆負責洗還算乾淨但有點皺巴巴的。而楊士奇和鄭洽都有翩翩風度。三人起身見禮後,等張寧先在左側上首入座,大夥跟著坐下。鄭洽隨手一甩,便甩出紙扇上一副山川水墨畫來,上麵還有一首詩。張寧仍舊是老樣子,說話乾脆利落,口齒清楚但語速較快沒有多少從容不迫的氣質,他徑直說道:“今天三個議題,諸公有什麼話都可以當麵談。第一,擴充兵員的進展;第二,財政預算;第三,南直隸落入官軍之手後,我們的下一步方略。”朱恒隨手翻著手邊的卷宗,便先開口道:“從各地報上來的兵員來算,隻要咱們前期承諾的法令落到實處,兩個月之內最少能從湖廣十五府各縣征募到十萬人。另前月戶部派人清查各地府庫糧草,糧草不缺、現在主要缺錢,金銀銅短缺,無法支付軍需調用所須。官吏將士被強製使用物卷,已有怨言,因在市麵上難以流通購買貨物;與官府來往的商戶自是不願意收咱們印的紙,以實物支付也不受待見,更不好上賬計算,還是金銀銅管用。”楊士奇接著也說:“寶鈔在湖廣等地已經廢了,市麵上也缺錢;地方初定,戶部征稅未免激起百姓不滿,隻能抽實物。臣等察其緣故,蓋因湖廣缺礦,又正逢寶鈔失效之時。最近的地方隻有雲南銅礦較多,但相距太遠、遠水不救近火。”“有什麼辦法維係新增十萬人馬的費用?”張寧問道。楊士奇道:“為今之計,暫時隻有從鹽政上入手,以解燃眉之急。官吏將士薪俸扔以物票和實物給付;向商戶購置軍需時則給付鹽票,商賈憑鹽票到匠戶手中領鹽售賣。同時令各地巡檢嚴查私鹽,以重刑威懾,保證鹽政施行。”張寧聽到這裡,想起後世的鹽巴一塊錢一包根本不是什麼值得常人重視的東西,在現在倒精貴起來,販鹽的和販|毒一般危險……以前桃花山莊那幫人玩命乾的事,主要就是販運私鹽。官方壟斷鹽政,已成了當政者重要的財政組成。現在是顧不上這種鹽政是否合理,至少能解決一部分財政難題,便是不容放棄的。張寧覺得應該沿著以前的統治者所用之法走下去,當下便讚成了楊士奇等人的建議。他一麵聽幾個人說話,一麵拿出冊子,提筆記了起來,尋常沒專程安排筆記的書吏,隻好自己動手。因各衙的事種類繁多又瑣碎,如果不詳加記錄歸類,積累起來他自己也會搞不清楚。朱恒又道:“北方平定南直隸後,必集兵向西布置。江西鄰南直隸,無險可守,所受的威脅最大。以臣所見,咱們應該采用經營長江防守,向東進取攻擊的方略。若是東線戰事得利,我軍能進一步蠶食吞並南直隸,整個大局就打開了,咱們將真正掌控長江以南,成劃江而治之勢。”“臣附議。”楊士奇道。楊士奇道:“金陵自古有王起,太祖起兵中居應天府,方能四麵出兵攻略左右。我軍理應先攻南京,再圖江淮,以後倚靠大運河北上,又能直接威脅京師。此勝局之勢。”此事張寧卻沒有立刻表態,他還要等嶽州姚芳、醴州周夢雄的書信,至少先瞧瞧他們的立場再說。而當場的鄭洽沒對這事兒說什麼,張寧琢磨萬一姚周二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見……意見兩邊各兩個閣臣,那鄭洽就有作用了,到時候自己便可以私見鄭洽,說服他按照張寧自己的願望來表態。如此一來大事方略是通過多數內閣大臣商量同意的,張寧不存在乾綱獨斷的做法,道理上助力就少多了。鄭洽不談進兵方略,接著便岔開話題,進言禮部的分內事,提出今年秋季可以開恩科鄉試,以建文的詔令選拔舉人。仗都還沒打完,誰才是大明朝的合法政府也沒確定,開恩科這種事實在不算很重要。若是湖廣政權敗了,那幫在建文政權中參加科舉獲得功名的人能被承認麼?……議事之後,楊士奇等人離開大堂,要在內閣值房中呆到中午,然後下午去各自的六部衙門處理公務,這是他們的日常行程。議事大堂的側麵有一間耳房,名曰讚政亭,一般是給主官幕僚和書吏呆的地方,方便其參與記錄公務。不過這裡的讚政亭裡呆的是一個女人,便是內侍省四常侍之一的夏雨。雖然耳房門口有簾子遮著,不過眾官都知道她的存在……內宮的人參知政務,是因去年朝廷從四川調兵至荊州的情報延誤後,新增加的規矩。內侍省下設打探情報的細作機構,讓他們派人參曉政務方略,能更好地為政權中樞服務。閣臣們離開後,夏雨也從耳房裡出來了,一路跟著張寧過堂後的穿廊。張寧感覺她有事要說,便在轉角的地方屏退了左右,讓夏雨跟在後麵到了內宅的走廊上。她果然在後麵喚道:“請王爺留步。”張寧便轉過身來,待她說事兒。隻見這娘們長得高挑,衣著舉止得體,臉也挺漂亮。但不知為何,很多女子在張寧眼裡都缺少一種風情和女人味,平素意識不到她們有什麼不同,比如這個夏雨便是如此,大白天見到她談事兒私下是不會有什麼想法的。她低聲說道:“春梅有件事托屬下告訴王爺。昨日於謙的一名奴仆從江西回武昌了,可能帶了書信回家。”張寧聽罷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了。”於謙的書信應該是帶給董氏的。他去江西上任後,夫人並沒有同往;張寧當初也不知如何才能慫恿董氏在其身邊監視,這事兒不能做得太明顯。不過於謙和家裡有書信來往,也是一種聯係。不久前張寧就想再見董氏一麵,心裡盤算著的借口是時不時探她的口風,但內心卻無法欺瞞自己,不知為何確實就是簡單地想見她而已。但是上回張寧約她到沙湖畔的彆院相見,她卻爽約了,於是沒有見成。張寧此時又琢磨董氏為何不願見麵,那次在戲院幽會後她說“從此各不相乾再不見麵”當然他是不信的,最多當成賭氣撒嬌的玩笑……或許這種暗地裡約會,在董氏看來確實就是私通、通|奸一類的性質,她本是受禮教熏陶的人應該是很有壓力的。這次夏雨帶來消息,於謙帶家書回來並不是什麼特彆的事,張寧本打算擱下,可一下午在內閣書房總是時不時想起這事兒。未時剛過(下午三點多的樣子)他便離開了內閣衙門,叫桃花仙子去尋來春梅。上回在戲院與董氏幽會,唯一知情的人就是春梅,她奉姚姬之命前後一直跟蹤監視,所以也沒必要瞞她了。而且張寧想辦事,需要一個人去,最好就是找春梅了省得更多的人知道他的私情。這娘們不愧是從不合法的邪|教裡一路爬上來的乾將,辦事相當效率。不到一個時辰,她就回來了,讓張寧與他即刻出門,已有了安排。春梅穿了一身灰布衣,扮作馬夫便趕車將張寧私帶出楚王宮。她進出宮門自是毫無阻礙。二人乘車南行,過武昌府府衙和府前街,再走了一條街便在城隍廟外停下。這時城隍廟外的人非常多,隻見大街上正有一股人流抬著一尊泥人和紙紮的法器敲鑼打鼓,一眾道士一邊遊街一邊唱詞。張寧問春梅是什麼事,她說是城中士紳湊錢做的法事,祭陰神討風調雨順;並說董氏一會兒要到這裡看熱鬨。張寧問她如何得知,但此時正好遊街的人從旁邊過,鑼鼓敲得太響,什麼也聽不見了。等了許久,春梅忽然挑開前麵的簾子,對車廂裡的張寧說道:“來了,往左邊看。”張寧依言向她指的方向目視尋找,果然發現了董氏。她身邊還帶著一個提竹籃的丫頭,一麵走一麵看街上的熱鬨,好像並不知道張寧的存在。“那奴婢著實是礙事。”春梅笑嘻嘻地說道。然後小聲和張寧商量了幾句。倆人便從馬車上下來,將車馬丟在路邊不管,徑直向董氏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