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宮的一間宮闈裡,房裡沒有掌燈,光線十分昏暗。坐在上麵椅子上的馬皇後仿佛藏在陰影裡,隻見人影連臉都看不清。若非下麵有個太監恭敬地麵對她的方向,實難發現她正坐在那裡。“曹參,太子以前對你如何?”馬皇後的聲音有些陰沉。太監忙道:“奴婢從小就在宮裡,皇上太子就是奴婢的天,奴婢活著便是為了侍奉皇上太子。”“很好。”馬皇後道,“而今太子竟被奸人殺害,這些天殺的殺才!你應該怎麼做?”太監沉默了片刻,說道:“隻要娘娘一句話,奴婢願殺身殉太子,追隨到九泉之下繼續侍奉他。”馬皇後冷冷道:“這麼做有什麼用,豈不是讓奸人逍遙自在?你應該為太子報仇!”太監的腰彎得更低了,生硬地重複道:“是,奴婢應記著太子殿下的仇……不知娘娘要奴婢做何事?”馬皇後道:“郭節的細作打探到一個消息,江西巡撫於謙私會偽朝奸細,這個奸細是為了遊說於謙反叛朱文表而來,好讓偽朝官軍順利攻占江西。這個奸細事後與南直隸來的同黨聯絡,同黨已經被妖婦的爪牙逮了拷問。所以於謙的事早就被朱文表摸得一清二楚,他還不自知。你給我帶個信到江西去,叫於謙提防著點。”太監愣了好一會兒,這才緊張地口齒不甚清楚地說:“此事取信於謙倒也不難,咱們既然知道這個消息,他心裡便有計較……可這麼做有什麼好處?”馬皇後手掌拍在椅子上,咬牙切齒道:“本宮聽郭節說,湘王不願對於謙輕舉妄動,是想靠他穩住漢王降軍幾萬人,江西沒兵,不靠降軍打不贏仗。而於謙隻要心存異心,甚至反叛朱文表,江西之役就有得好看了!江西一敗,湖廣無險可守,遲早被一鍋端了!哼哼,還想當皇帝,當太後?野心不小,我叫你當,下去當狗罷!”太監曹參呆立在地上,說不出一句話來。馬皇後質問道:“你願不願意去?”“奴婢、奴婢……隻要娘娘下旨,奴婢不敢不……一百個願意。”曹參又硬著頭皮勸道,“不過還請娘娘三思而後行,這樣的事似乎很難成功,咱們不在朝廷,官場上的虛實也了解不透,如此做太過冒險。計謀沒成也還罷了,就怕萬一事敗,奴婢這卑賤性命自不要緊,恐娘娘授人以柄。”馬皇後怒道:“本宮都不怕,你怕什麼?機會難尋,本宮絕不會放手。就算難成,也要試上一試。況且那於謙雖與咱們沒來往,但他會把這種事向朱文表抖露出來不成?那不是自找麻煩麼。”“萬一被截獲怎辦?”曹參道。馬皇後這才尋思了一會兒,認真道:“郭節與許多在外的細作聯絡,也沒被截獲,你就是跑一趟就被截獲了?你乾什麼吃的!彆帶書信了,直接去找於謙傳口信。”太監曹參不能不從,他的處境若是得罪了馬皇後,還有什麼活路?宮裡頭皇帝皇後不就是律法,殺個太監宮女隻看心情,理由都不用,死個人和死條狗一樣輕鬆。……但是不幸的事已經早先就被曹參言中,他被內侍省的密探逮捕了。鳳儀樓姚姬的房裡傳出了“哈哈……”的笑聲,這種笑聲是非常少見的。姚姬平素笑不露齒,稍微笑得多一點都要拿袖子遮掩一下,何曾像像現在這樣哈哈大笑,半個樓都聽得見?一旁的白衣侍衛和正在稟事的秋葉都驚訝地呆了,等姚姬笑了好一陣、捧著小腹喘氣總算停下來時,秋葉才繼續說:“那太監一出宮門就被咱們的人盯上了,想來也稀奇,一個太監鬼鬼祟祟一副要遠行的模樣豈不蹊蹺?但他也沒犯事,咱們的人就一路跟著瞧個究竟,等他到了江西直奔都昌的路,咱們算是猜到他是真有事出去,可能是見於謙去的,都昌縣那地方隻能叫人想到於謙。反正就是個太監,咱們就直接抓了搜查,但沒搜出什麼東西,遂用刑拷問。結果還沒用到一半,那太監就什麼招了,供詞還讓他親筆寫的。夫人請過目。”姚姬拖著長裙,一手拿著一張紙有趣地誦讀,一麵在地板上信步慢走。她讀了一段話,便揮了揮紙,說道:“她到底是皇後,礙於建文帝的麵,以前我還不敢隨便動她。就想著罷,反正看著跑不掉,以後慢慢與她清算一下多年的舊賬;有時候我還擔心呢,萬一大事有變,世事難料,沒機會了怎麼辦?現在倒好,自己洗乾淨了脖子往上送,唉,真是個蠢婦。”姚姬低頭思量,抬頭唏噓,一點也不急,好像在品味此刻勝利的喜悅滋味一般。她轉頭道:“這麼蠢的一個人,我以前沒少受她的欺淩。有一次還讓太子裝作中毒,想陷害老娘,差點沒把老娘害死!”姚姬今天似乎有點反常,用詞也不甚講究,尋常她是從來不說臟字的人。她問秋葉:“這麼欺負過我的人,現在怎麼覺得一點壓力都沒有?是她變得越來越蠢了,還是我變厲害了?”秋葉小心答道:“應該是夫人厲害了,小人想陷害您這樣的大人自是尋死。”姚姬想了想,收住笑容,喚夏雨進來,吩咐道:“把供詞送給湘王先看看,然後給鄭洽郭節什麼的人也瞧瞧。”夏雨提醒道:“鄭洽便罷了,郭節很清楚是建文帝馬皇後的人,萬一他們把東西毀了怎麼辦?”姚姬“哼”了一聲,沒作理會。夏雨這才恍然道:“卑職一時糊塗。”姚姬又道:“等大夥都清楚怎麼回事了,你們帶幾個白衣侍從過去,直接把馬皇後抓走,就說忠正殿不適合她繼續居住,換個宮殿住一下,也不必張揚。”“是。”……各寺卿及南宮諸臣見了供詞,幾乎所有人都在場麵上保持了沉默,隻有少數人私下裡唏噓一兩句“後宮本就不該乾政,太祖遺訓不能不遵”。馬皇後獨自在寢宮呆了一天一夜沒出來,第二天一早,隻見她頭不梳臉不洗蓬頭散發走出了殿門,來到了忠正殿暖閣要見皇帝,但被太監擋住了。她對著緊閉的房門哽咽道:“皇上,夫婦多年,讓臣妾見您最後一麵罷。”片刻後,建文的聲音道:“請皇後進來,你們都退下。”馬皇後進門後在建文帝的椅子前跪下來,“臣妾肆意妄為,前來向皇上請罪。”建文鐵青著臉走了下來,親手扶起她:“何罪之有?”“皇上……”馬皇後微微有些詫異地看著他。朱允炆又道:“你有錯,但沒有罪。不過喪子之痛非人所能忍,因此做錯了事也情有可原。”馬皇後頓時哭了出來,一下子撲到朱允炆的懷裡越哭越傷心。朱允炆輕輕拍著她的背,夫妻倆也不知有多少年沒有過這樣親昵的舉止了。她哭夠了,這才紅著眼睛擦眼淚道:“皇上要為文奎報仇。那妖婦和孽子都不認皇上的,白養了他們!”朱允炆麵無表情,不置可否,指著桌子上的一壺酒道:“喝下安心上路罷,你可以放下一切了。”“皇上、皇上……您不是說我沒有罪嗎?”馬皇後瞪圓了眼睛。朱允炆冷冷道:“我護不了你,你必須為自己做錯的事付出代價!你是皇後,沒路走了要死得有尊嚴,難道你想被關進冷宮被人任意欺淩羞辱?”“他們……他們……”馬皇後眼睛露出了徹底的絕望。朱允炆的口氣仍舊冷峻:“彆以為朕不理會後宮,以前的事什麼都不知道。你和姚姬結怨多深,如今情勢顛倒過來,你認為她能輕易原諒你?”馬皇後搖頭道:“文奎是不是真的死了,皇上要怎麼為他報仇?我想看到結局……”朱允炆沉默了片刻,把頭靠近她的發鬢,小聲說道:“朕二十多年都等,不急這一時,一切要等時機。至少,朕要百年後入享太廟,在史冊上要有建文年號。”馬皇後漸漸安靜下來,說道:“臣妾不能這麼蓬頭垢麵就死,要回去梳妝更衣。毒酒我帶走了。”她回到寢宮,慢吞吞地梳洗頭發,一件件地試穿存放的綾羅綢緞。一個多時辰後,忽然殿門被直接撞開,四個穿白衣白裙的女人提劍大模大樣地闖了進來。馬皇後作勢抓住了桌案上的酒瓶子。但立刻就有個女人衝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後奪走了瓶子。其中一個女子小聲說道:“就這麼把她押出去,上了馬車再綁。”抓住馬皇後手腕的女人冷冷道:“皇後娘娘,您自己走吧,省得咱們五花大綁在人前,您也不光彩。”馬皇後仰頭“哈哈”笑了一聲,身上都在發顫,咬牙道:“走就走,本宮看她能怎樣!”白衣女子前後看住,押她出門,宮中宦官宮女無不低著頭視若無睹,更沒人要來阻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