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地麵上一片泥濘。不過張輔的中軍大帳中十分舒適,這頂帳篷搭建在竹木台子上離地幾尺高,帳篷上流下來的水直接從木頭縫隙裡流到了地麵,然後通過排水溝流走了,絲毫不影響裡麵的乾燥。帳內隻有四個人,武將薛祿,都察院官員楊四海,還有一個穿著緊身青布短衣的中年人;張輔正坐在上方的凳子上,拿著毛筆慢騰騰地寫著什麼。外麵黑漆漆的景物中點綴著一些火光的影子,這裡不像是戰場,隻是個露宿的營地,大軍都蟄伏在了雨夜之中。張輔終於把筆擱在了硯台上,手放在下巴摸著胡須,看著外頭細聽了一會兒雨聲,這才開口說話。“在對江西用兵之前,老夫便陸續派了一些人混進九江城,這個事兵部是知道的。”張輔看了一眼楊四海,楊四海不是兵部的官,但他的靠山楊榮是兵部尚書,“不過眼下最要緊的一股人馬不是這些細作,細作人少缺兵器乾不了什麼事;而是漢王降兵中的一個人,他叫王致遠。”張輔頓了頓繼續說出機密,“這個人很早以前就是安插在漢王軍中的人,咱們的人。但在以前在漢王那邊不受重用,所以沒起到什麼用。直到朝廷王師奪下采石磯(南京附近的重要渡口)後,老夫認為平定漢王已是遲早的事,王致遠到那時也沒什麼用處了;但湖廣叛匪尚在,官軍進南京後,勢必會從江南進軍湖廣,九江城扼守鄱陽湖,是個坎。老夫便下令王致遠提前投靠九江駐軍,當時守備大將是王仕順。之後王致遠便是九江軍中的一員將帥,王仕順被殺後,他仍然在九江毫發無損。”楊四海略有驚訝道:“這麼說,漢王還在的時候,英國公就已經在九江布了一子?”張輔淡定地微微點頭。在場的幾個人都是神色一凝,用敬畏的眼光看著頭發花白的張輔。他說道:“這種手段不是坦坦蕩蕩的做法,但諸多跡象表明,朝廷裡也有叛匪的奸細。來而不往非禮也,兵不厭詐咱們也不用和叛匪客氣。”穿黑衣服的中年人恭敬地問道:“那個王致遠能順利調動手裡的人麼?”張輔道:“此人以前就出身將門,‘投奔’漢王後經營自家勢力,麾下能戰的都是私養的家丁牙兵。他至少能順手地用好自家的那些人。”張輔接著說,“連城裡的那些細作也不知王致遠的存在,此人隻有兵部高層和老夫知道,事涉機密,不到用時不會和他聯絡。所以這次你一定要做好準備,必不能白白損了這支人馬……你確定北城那個密道沒被發現?”黑衣人道:“自從挖好之後,就用過一次。”張輔輕輕點頭:“你同昨晚回來的人一起進城,以後就不要再派人出來聯絡了。城已戒嚴,叛軍的暗哨防得緊,走多了夜路難免撞鬼。”黑衣人正色道:“卑職已在領子上縫了毒藥,用蠟包裹,隻要一咬破半柱香內必殉國。萬一遇上了意外,卑職就是死也不會將王致遠部供出來,定以身報英國公救命之恩。”張輔道:“你不僅是報恩,更是報國、救無數將士的性命!今漢王叛亂已定,建文偽孽困守一隅頑抗,定鼎禍亂遲早之事,但眼下叛匪在九江築牆死守,若不能斷其糧草,將士必會在以後的苦戰中折損無數。你身負重任,係萬千性命在身,定要明白。”楊四海在旁邊說道:“如果咱們的內應能燒掉叛軍的糧倉,九江無糧道,可不站而下。”薛祿也忙道:“英國公釜底抽薪之策,深謀遠慮,必能馬到功成。”這時張輔拿起了剛才寫好的字,晾了一會兒差不多也乾了,上麵寫著兩行小字: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他取了一支竹筒,親手將紙卷好放進去,然後用臘封好。張輔不緊不慢地做完這些事,遞給黑衣人:“軍令就不寫了,王致遠識得我的字。你再把他的底係說一遍,他定會相信你的身份;不然他的身份暴露,早被直接拿了,何必派人去騙他?”黑衣人應了一聲:“是。您還有什麼吩咐?”張輔在桌子前麵來回踱了幾步,又諄諄叮囑道:“記住,王致遠是最關鍵的一處,動手前隻能你一個人知道!他的駐軍在哪裡,你可以問城內的內應,多打聽幾個人,將王致遠混淆在裡麵。”“卑職明白。”“去罷。回來的那個內應在帳外等你。”張輔揮了一下手,轉過身去。他隻盼內應得手,不用燒掉所有的糧草,隻要燒了一部分也夠叛軍軍心動蕩的。……張寧披了一件長袍就坐了起來,轉頭看窗戶,外麵黑漆漆的。辛未又是一身儘濕,水從她的褲腳流在地板上,很快就積了一灘水漬,她小聲說道:“昨晚從城外爬進來了兩個人,下半夜那宅子裡的人陸續出門,一連去了七八處地方。咱們的人已經分彆將所有的地方都盯住了。但不知裡麵有多少人,咱們隻有三十多個人手,須得王爺下令,讓李將軍率侍衛隊去拿人。”“這下夠多了。”張寧胡亂穿衣服,辛未身上濕的便站著沒動。他起床把火爐子提了過來,放在辛未的旁邊讓她烤火。辛未道:“現在隻等王爺一聲令下,便可將奸細一網打儘!”張寧沉吟了片刻,問道:“你還記得奸細聯絡的都是些什麼地方麼?”辛未回想了一下,便點頭稱是。張寧便到桌案上翻找了一會,找出一張筆繪的九江城圖紙,讓辛未過來指出來。在這個過程中,張寧又詢問各個地方的大小見方,什麼房子乾什麼的,問的十分仔細。幸好辛未在這種事上很有心思,大部分都能描述得清楚。有普通百姓的民宅、商鋪之類的地方。“這些房子一共才藏不了多少人,一幫人窩在房子裡要吃喝睡,最多不到一百人。”張寧撐著下巴一邊想一邊念叨,“百十人在偌大的城裡能乾什麼?準備攻擊城門,或暗|殺要害人物?還是隻打探消息……能打探到什麼消息。”辛未道:“要是近衛隊調走了,王爺真得小心有漏網之魚,安危要緊。”張寧搖搖頭:“巡撫衙門旁邊駐紮有永定營第三軍幾千人。”他遲遲不下命令,坐了很久後說:“我要是張輔,這種時候肯定優先燒糧草。九江一座死城,一燒掉糧草就是釜底抽薪,再牢固的工事都沒用,人總得吃飯。”他終於抬頭斷然道:“下令內侍省哨探諸位,不可輕舉妄動繼續盯著,若有什麼異動直接到我這裡稟報。”接下來一連兩天,張寧雖然每天都要過問細作的事,但毫無新進展。他不禁又擔心另一種可能:如果巡撫衙門也有細作,會不會覺察到了什麼?畢竟這幾天內侍省的大部分人員都去城中藏匿監視了,有心人是可能察覺到其中微妙變化的。要是奸細得到了消息,必會設法分散藏匿,最起碼會銷毀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張寧這麼按兵不動等著,豈不是坐失良機?旁晚時分雨停了,張寧在大堂參與了一次議事,軍中打算明天一早重新將回調進城的駐軍向城外工事增兵。另一件事,他私下也在考慮對城內的細作收網了。他回到書房,派人去傳李震入內見麵。就在等待的時候,辛未忽然先回來了,她急匆匆地走進來,俯首在張寧的耳邊悄悄說道:“發現奸細中有人進了九江軍一營的駐地。”張寧臉色頓時一變,腦子中閃過一個念頭:九江軍如果在城內突然嘩變,措手不及之下燒掉糧倉或彈藥庫就有實力了,張輔的這一切動靜就變得合情合理有利可圖。九江軍怎會和張輔有關係?這幫人馬著實忠誠度低,如果有奸細伺機聯絡上遊說策|反是有可能的;但官軍臨時才派人進來遊說,成不成還不知道,這也太冒險和兒戲了。對於張輔來說,更穩當的做法是九江軍中本來就安排有他的人……這股軍隊投降時,漢王剛剛完蛋,裡麵的官兵經查以前就是漢王的兵馬;如果張輔有布局,他必須在漢王仍掌權時就開始準備。果真如此的話,謀劃得太超前了、布局得也太深了吧,似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樣。事到臨頭,張寧沒有時間去查清楚來龍去脈,也無從猜測。他隻意識到危機就在眼前。“是哪一營?”張寧問了一句,馬上想起辛未對軍事駐防並不了解,便改口道,“在哪個位置?”辛未道:“府衙後麵,大北街十字路口,周圍的房屋都是軍營征用的駐地,街上還設了哨。”“王致遠部。”張寧回想了一番便脫口說道。他前後隻見過這個武將幾次麵,不記得和他說過話,一切了解大多來源於卷宗檔案。怎麼辦?張寧一瘸一拐地踱了起來,尋思馬上調兵將王致遠圍死?但如果不止他一部有異心怎麼辦,或者突然興師問罪激起漢王軍兵變又如何收場?雨已經停了,明天官軍就可以大規模進攻。城外的工事並非銅牆鐵壁,如果內部出現漏洞,或是官軍舍得反複投入兵力,土牆火槍陣的殺傷力其實有限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