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晴了一陣子氣溫有所回升,但太陽離大地角度越來越偏是凡人無法改變的事,陽光照射在人們的身上再也沒有夏日的火辣,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九江城附近的旱地水田一片荒蕪,在城外隻見軍隊,不見農夫。在江南地區這個季節可不算農閒,不僅可以收各種各樣的水果蔬菜,還能種豆類作物,不過沒人願意跑到戰場旁邊優哉遊哉種地……你是打探軍情的奸細吧?或許遠離城鎮的鄉下現在正是勞作的時候,景象會全然不同,畢竟除非大軍路過的地方,沒有人會吃飽了撐的走幾天羊腸小道跑到鄉下去閒逛。張輔終於肯腳踏實地地攻城了。他經過幾次試探性地急攻,又暗使內應燒糧,都沒成功,顯然“捷徑小路”不是那麼穩當的。現在他彆無辦法,隻能按部就班開始了攻城的綜合工程。離叛軍土堡前哨陣地和城牆一裡遠,正在進行一輪龐大的土木工程。一道長長的工事正在修建中,以土夯版築的牆為基礎,然後用木頭修藩籬,外麵有馬樁,中間有寨門、箭樓、炮陣,東線的工事從白水湖邊蜿蜒延伸,一直到長江邊。大地上叮叮當當地搞建築,光著膀子的漢子抬著沉重的重錘夯著土牆,人們的吆喝聲和粗|重的呼吸與火熱的場麵融為一體。來往的人中有工匠和民夫壯丁,大部分是士卒,他們分工乾著各種活,搬運木頭泥土、打樁修築藩籬,挑水的、加工木料的混在一起,紛亂而有條不紊,士卒變成苦力,將帥變成工頭。漢人最擅長的就是守城和攻城,因為士兵都來源於社會各階層,中原文明在社會發展中處於時代領先水平,組織性和分工發展讓人們更適合打這種複雜的戰爭,將士們很容易就能組織起來分工乾活……就好比遊牧民族的軍隊更擅長劫掠和野戰,因為馬背上討生活的牧民天生就會騎馬射箭,稍加組合就是一支騎兵。各有所長罷了。實際上就算是軍隊大部分也是在乾活,而非作戰。出征的部隊大多時候是在走路、運東西,然後修建營地、收集柴火生火做飯,乾這些事;一場打幾個月的戰爭,真正衝鋒陷陣的時候反而少之又少。不過這種勞動自然不同於純粹的工地,對麵時不時就要來一炮,鐵球砸壞剛修好的東西也便罷了,經常還要死人。不僅如此,工地後麵還成列著大股步騎軍隊,防備對麵的守軍衝出來反攻;好在守軍從來沒進攻過,隻是在那邊布炮陣打冷炮。官軍也不是好惹的,被炮轟了也會報複。他們發現用重炮遠程還擊作用不大,因為在接近一裡地的距離上隻能打實心彈,而且是高拋角度拋射,砸過去就隻是一個坑,還沒準頭。官軍用船運來了回回炮的部件,在工事前麵設陣地,用回回炮扔開花彈;這玩意在蒙元時期就被韃子用來攻城,百年過去了照樣好用,特彆明朝人進行技術改造,又製造出插銷機關的開花彈後,威力不僅限於拋石頭砸城牆。開花彈用整塊石頭掏空而成,裡麵裝滿火藥和砒霜巴豆等毒物,合炸彈和毒氣為一身,打到敵軍陣地上石頭先炸開碎片傷人,接著毒物四濺,比起一炮一個坑的實心彈顯然效果更好。朱雀軍那邊喝了一壺,他們接著就開始挖溝挖坑,這邊用回回炮就跳溝裡躲碎片,等打完了再把毒物掃到坑裡掩埋;因為拋石機回回炮射速極慢,這種方法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響。回回炮還麵臨敵軍的火炮攻擊,目標太大又不能移動,高高杵在那裡,不像火炮可以埋在土牆沙包上麵;朱雀軍用三門炮同時對付一台回回炮,通常不斷調整角度連發三四炮就能擊毀一台。你來我往,戰鬥一直沒消停過,隻是近一個月裡再也沒有高強度的戰役。除了東線,南路大軍早已抵達城南,同樣在那裡修工事。南路軍一部分人馬繞到了甘棠湖西邊紮營,然後在甘棠湖到長江之間的狹窄陸地走廊上修工事。這麼一修,九江城已經被徹底堵死,出路隻有從北邊的長江,已經東西兩邊的湖泊。但是長江麵是官軍水師控製,湖泊上沒船沒水軍。另外還有一條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路,李工堤。傳說是唐朝官員李渤修建的,方便了交通,同時建橋安閘調節稅時。但是這條窄小通道顯然易守難攻。……張輔與兩個部將爬上了城東門外的一座土山,遠遠地觀察城內的景色。這座土山也是人工工程之一,城外遠近共有四座,張輔上來的這座最高也最遠。在這裡放一門炮,可以直接轟城頭,高度比城牆還要略高一些;本來可以修得更近讓碗口銃等小型火炮也能打,無奈敵軍也有炮,靠近了修不成。“賊軍的重炮最遠能打兩裡地,此處亦有危險,英國公快下去罷。”一個部將勸道。張輔擺擺手製止了他。兩軍對壘已超過一個月,張輔對叛軍的火器性能幾乎已有全麵了解,距離超過兩三百步,無論是什麼炮都沒有特彆準的準頭,隻能打個大概;可以反複射擊調整以擊中目標,但是突然一炮在一裡地外命中這個山頭是幾乎不可能的。張輔覺得自己這點風險都怕的話,甭打仗了,回家養老更好。他看了很久,首先發現叛軍的布兵有些特點,城頭上多“真匪”;而之前在另一個山頭上看到溝牆工事那邊多漢王軍降賊,特彆是西北麵官軍兵力比較薄弱的地方,溝牆內幾乎全是降賊。張輔從這點發現中至少猜測到了兩點:第一,經過王致遠部內亂之後,叛軍對漢王降軍的信任已大幅度下降、戒心很重,降軍的忠誠度士氣也應該極度降低……加上九江軍在城外,可以善加利用,不斷誘降進一步削弱叛軍的兵力。第二,由於圍城工事的完成,叛軍土堡溝牆工事作用已不大,他們的防禦逐漸偏向城牆,所以才會把大量降軍部署在溝牆工事上。就在這時,張輔發現有一隊人走上了城頭,其中一個人在眾人簇擁之下走到了城牆邊上。天氣晴朗空氣明淨視線極好,張輔遠遠地幾乎能看到城牆上的人大致動作……雖然看不清臉和長相,但他憑情形的猜測覺得牆頭上那個人可能就是賊首朱文表。朱文表以前叫張寧,考過科舉當過京官,真是可惜同在京師官場張輔從來沒見過此人,也不知他長什麼樣。或許在某種場合下見過,但張輔很早就是國公朝廷重臣,那張寧當官時就是六七品的芝麻官,這種官在京師何其之多,張輔不可能注意他。但現在張輔不得不很重視這個人,除了他割據湖廣攪得天下不靜,張輔甚至有些尊重的心態……這樣的對手值得尊重。在張輔看來,此人在軍事的一些方麵絕非等閒之輩,放在人才濟濟的大明朝也是少數,比如兵器的應用、治軍,甚至包括一些謀略。王致遠作為內應布置得滴水不漏,而且行動的時機很果斷,就在兵臨九江城下剛剛不久,張輔事前雖覺得這種手段是詭計,卻也認為十拿九穩了,哪料最後還是沒成功。而且連楊士奇都投奔過去了,不論自願還是被逼,楊士奇是什麼人,如果什麼亂寇綠林之輩,張輔斷定楊士奇就是走投無路也不會折腰。對方好像也正往這邊看,張輔看不清那人的臉,但能感覺他正看自己。倆人就這麼遠遠地對望著,張輔更加認為他就是朱文表了。平素十分嚴肅嚴謹的張輔在偶然之間,生出了一種頑心。他抬起手,故意多次指向東麵的一處。所指的方向,有一處張輔之前就發現的美景,在白水湖邊。那裡有一個古色古香的亭子,橙紅的樹木,地上也鋪著一層美麗的落葉,遠遠看去,清澈的水、精致的亭、鮮豔的葉如同化作了一副美妙的圖畫。張輔指那裡的意思很明顯,就是想告訴朱文表:景色很美。在這種劍拔弩張兵臨城下的時候,張輔告訴他自己還有心思看景色,就是在表明一種鎮定和自信,勢在必行勝券在握的心境。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張輔摸了胡須,繼續觀察著。旁邊的武將也順著張輔的動作饒有興致地瞧那亭子,卻不知所以然,呆若木雞。他希望城頭上開炮想打自己,那樣的話就暴露出朱文表生氣的心情了。年輕人,經不起“調|戲”,爭強好勝本是人之常情的。不料此時額外地安靜,換作平時對麵還會時不時打一發冷炮,今日反而沒有炮響了。張輔等了很久也無動靜,倆人繼續這麼望著,好像在作無言的交流。“唉……”張輔終於微微歎息了一聲,轉身招呼隨從一起離開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