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仿佛凝固住了。謝長庚的臉色有點難看,但不過片刻功夫,便恢複如常。他起身,整理了下衣衫。這一回,他沒再坐到榻上去了,但說話的語氣,不見半分惱怒。對她方才施加在自己身上的肆意冒犯的舉動,看起來竟毫不介意。“你生氣也是應該的。”他說。“你到我謝家的這半年,日日侍奉我的母親,極是辛苦。我母親的初衷,固然是為報故人之恩,但自作主張,意欲替我納妾,確實不妥。論賢淑達理……”“謝長庚,你想多了!”慕扶蘭打斷了他的話,從美人榻上爬了下去,赤足趿著擺在榻前地上的一雙刺繡蘭花的精致繡鞋,在他的注目之下,走到鏡前,坐到了地氈上的坐榻上。她握著玳瑁梳,對鏡,自顧梳著自己方才被他弄亂了的一把長發,口中說:“我既不賢淑,也不達理。先前之所以侍奉你的母親,不過是遵從父王從前的教導,想著既嫁過去了,便是再不願,亦需儘到本分。如此而已。”謝長庚望了她背影片刻,走了過去,停在她的身後,目光盯著鏡中那張嬌顏,說:“慕氏,你到底要怎樣,才肯隨我回去?”他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說出了這句話,語氣再不複先前的溫和。慕扶蘭那隻握梳的手,停住了。她亦抬眸,看向了鏡中那個站在自己身後,雙目正緊緊盯著自己的男子。他開始失去耐心。她感覺到了這一點。她的唇邊露出笑容。“謝郎,你心裡對我分明極是不滿,方才又何必虛情假意?如這般,直接把話說明白了,不是更好嗎?”謝長庚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放下梳子,從鏡前站了起來,轉過身,麵向著她。“你既直接問了,我便也與你直言。我是不會再回你謝家了。當初全是出於父王的意思,我才不得已下嫁於你。如今我已改了主意。”“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我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謝長庚的麵上,掠過一縷微不可察的詫色。他盯著她,漸漸地,神色變得嚴厲了起來。“慕氏,容我提醒你一句,婚事乃當初你父王應下的。這幾年間,我自問恪守諾言,無任何背約之處。縱然我母親對你有所得罪,但未曾真的成事,何況我也向你賠了罪,許了承諾。你兄妹卻出爾反爾,無故毀約,舉止幼稚,如同兒戲!以為我謝長庚,會任由你兄妹拿捏不成?”他說完,似乎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目光掃了她一眼,再次開口之時,語氣又變得緩和了。“慕氏,你方滿十六吧?年歲小,不懂事,也是情有可原。但你父王與你兄長,誰更值得信靠,誰更得長沙國民眾的人心,你心裡應當有數。當初訂立婚約之時,你兄長便對我懷有偏見,如今他想必在勸你毀約。但你想,兄長再好,你一個女子,難道一輩子都能依靠?”“你還是聽你父王安排,隨我回去為好。日後,我是不會虧待你的。”慕扶蘭望著麵前這個耐著性子哄自己的男子,心中一時無限感慨。倘若不是和他做過夫妻,深知他是何等之人,麵對如此郎君,又有哪個女子能夠堅定不移,不為所動?她搖了搖頭,白嫩耳垂上戴著的一副小巧的霽紅珊瑚耳墜子也跟著晃動,在垂落雙肩的發絲之間,若隱若現。“你也不必拿我父王來壓我了。我問你,你當初登門求親的目的為何?如今你的目的,是否已經達到?既已達了目的,和長沙國的這樁婚姻,於你而言,已是失去了當初的價值,你又何必執著不放?”謝長庚不語。“我很願意相信,你是要信守與我父王當年的約定。但真正是為了什麼,你自己比我更清楚。”“因為這樁婚約,我的父王,他實現了他的所想,為長沙國的子民謀了福利。你更是如此,從中獲利巨大。倘若不是父王的賞識,以你巨寇的身份,你何以能夠順利進入仕途,繼而獲得飛黃騰達的機會?”“你和我的父王,因為這樁婚事,都各有所得。可是我呢?你們誰曾為我想過一分一毫?”她凝視著麵前的男子。“謝長庚,我實話和你說吧,當日你來求親之時,在我的心裡,其實已經有了一個意中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笑起來也最好看的一個人。可是你來求親了。父王為了長沙國,把我許給了你。”謝長庚仿佛一愣,眉頭隨之微皺。慕扶蘭自嘲般地笑了一笑。“我是王女,我有我的職責,我無法拒絕,我必須答應。”“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我已為長沙國做了我當做的事,往後,也該為自己考慮了。我不敢自居有功,但當初,我確實成全過你,這一點你應當不能否認,我希望今日,你亦能成全我一回。倘若如此,我感激不儘。”謝長庚的神色有點僵硬,盯著她,沒有開口。慕扶蘭也不再說話了。屋裡靜默了下去,氣氛卻有些壓抑。“此事日後再說。如今你還是先同我回去!”半晌,他終於開口了,冷冷地道。“日後又是何時?”慕扶蘭問他。他不應。“是等到你成就大事的登頂那日?”謝長庚的臉色微微一變。驀然抬手,壓在了她的一側肩膀之上。仿佛突然壓上一副千鈞之擔,慕扶蘭身子一歪,人便跌坐到了鏡匣前的地氈之上。他跟著,緩緩地蹲了下來,蹲在她的麵前。“慕氏,方才你在說什麼?”“這話,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他的語氣極是溫柔,仿佛在哄孩子,那隻手,卻始終未曾離開她,順著她的肩,慢慢遊移到了她的脖頸之側。仿佛愛撫似的,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摩挲了下她幼嫩而光滑的脖頸肌膚。“告訴我。”他微微眯著眼,盯著慕扶蘭的雙眸。那隻手突然加重力道,握住了她細細的脖頸。仿佛一隻就要被獵人折斷脖頸的天鵝,慕扶蘭被動地仰著頭,卻沒有做任何的掙紮,隻是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兩道投向自己的陰沉沉的目光,笑了。“謝長庚,莫非真的被我猜中,你要殺我?”謝長庚慢慢地鬆開了鉗著她脖頸的五指。慕扶蘭蹙眉,將他的手拂開,撫了撫自己的脖頸,披回方才滑落下去的披帔,方道:“娶我的目的,你已達到。這樁婚事於你而言,更是失了當初的意義,至多雞肋罷了。你卻忍辱負重,唾麵自乾,忍受我王兄這般的羞辱,強行要將我接回。不是另有所圖,是什麼?”“如今你也算是朝廷數一數二的人物了,以你今日之地位,你若依然有所謀,剩下的,也就是那個位子了。這麼簡單的道理,有什麼不好猜的?”謝長庚望了她片刻,從地上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慕氏,我見過很多自作聰明的人,那些人,往往沒有好下場。我不希望你也落得那樣的下場。”“婚姻之事,由不得你慕氏任性。你已是我謝家婦,我既來了,你便要隨我回。至於你的所想……”他頓了一下。“等日後,看情況,我自會定奪。”慕扶蘭跟著他,從氈上站了起來。“話都說到這地步了,你何必還是如此固執己見?倘若此事當真不便叫外人知曉,你我何不各自退讓一步?我可以暫時將事情隱瞞下去,包括我的兄嫂在內,不會透漏半句。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留我的長沙國,對外聲稱養病便是。”“你放心,我不管你所圖為何,與我沒有半點乾係,方才正如你所言,不過隻是我的胡亂猜測罷了。我固然想要和你脫離乾係,但也不會蠢到因此而替長沙國樹一仇敵。”謝長庚目光微微閃爍,並沒有回答她的話。“有一件事,你還不知道,但我不想再瞞你了。”慕扶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我有過彆的男子,非完璧之身。”她的語氣平靜,就仿佛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謝長庚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底倏然湧出一片陰霾。她卻恍若未覺,反而一笑,笑顏絕美,渾不在意的樣子。“我聽說男子為了大誌,可忍胯.下之辱。謝郎,我已向你告知我這連父母家人也不得而知的**之事,再無半分隱瞞。倘若你連這也能諒解,不予計較,還許我做你謝家之婦,侍奉你的母親,我便再無二話,隨你回去便是。”她說完,從他麵前走了過去,回到那張美人榻前,爬了上去,雙腿屈膝並攏,仿佛剛開始他進來時的模樣,靠坐在那裡,微微翹著下巴,望著他。屋裡靜悄悄的,靜得仿佛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到。謝長庚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邁步,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來。他走到了美人榻前,雙眼冷冷地盯著慕扶蘭,彎下腰,伸出一隻手,探向了她的石榴裙底。慕扶蘭依舊坐著,一動不動,慢慢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