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羲泰咳個不停,麵龐漲得通紅。跟著他的隨從見狀,慌忙上前,取出了隨身攜帶的一隻藥瓶,拔掉塞子,送到他的麵前。趙羲泰就著藥瓶,呼吸了幾口氣,終於止住咳喘,恢複了過來。他的目光裡露出一縷羞慚之色,低低地道:“我真是沒用,一見麵,就叫你笑話了……”“我平日並非一直如此!方才隻是沒想到會在此遇到你,想起了小時候的事,一時激動,不小心岔住了一口氣。”他又急忙解釋了起來。慕扶蘭笑了笑。“世子是要去見王妃的吧?”“方才我就從王妃那裡出來的。你快去吧!”她故意提高了音量,說完,向趙羲泰點了點頭,喚來侍女,邁步繼續朝前而去。趙羲泰的視線落在了她的身上,隨著她慢慢地轉過臉,目送著她的背影,忽然追了上來,再次叫住了她。“翁主!”慕扶蘭轉頭。他望著這張和自己小時的記憶仿佛有所重合,卻又變得叫他乍眼幾乎不敢相認的絕色麗容,麵龐之上,又浮出了一層猶如方才咳嗽未曾退去的淡淡紅暈。“早上看到你的時候,有件事,我就想向你解釋了。從前你離開上京,不是我故意不去送你的。我知道你要走,我想去送,隻是……”隻是那時候,他的母妃不準他去送昔日的宮中玩伴,那個笑起來雙眸彎若月牙兒的小女孩兒。因為身體不好,母妃對他看管極嚴。這個不許做,那個不許動。從小他就沒有伴。所有的人對他畢恭畢敬,但卻沒有人和他玩,看見他過去,還要躲開些,唯恐萬一他又哪裡不好,就要連累到了他們。隻有她不躲他,和他玩。他喜歡和她在一起,無論她做什麼。她安靜地習字,或者在禦花園裡蕩秋千,他都可以躲在一旁偷偷地看上好久,從來不會感到厭煩。趙羲泰頓了一下。“……當時正好我又病了。後來等我病好,你人已經走了。”“你不會怪我吧?”他小心地問。那麼久遠前的小時候的事,小到根本不值一提,倘若不是他提及,她早沒了印象。她可以不去怨恨從前與自己一樣,被卷入了殘酷的權力爭奪戰而喪了命的齊王之子,甚至,現在倘若他開口求醫,她也可以將他帶至藥翁麵前。但確實無意和他敘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陳年舊事。“多年前的小事,我早忘記,世子更不必掛懷。”她淡淡地道。趙羲泰凝視著她。“翁主,這些年你都過得怎樣?幾年前,我聽說你的父王,將你許給了那個姓謝的巨寇……”近旁忽然傳來一聲微咳。“是趙世子啊?方才在那邊遇到了謝節度使,聽到這邊有動靜,怕驚擾了太後,就過來瞧瞧。原來是世子在這裡。聽說您前幾日方到的京,真巧,今日居然在此遇到!”“曹金見過世子了!”那個曹太監臉上帶笑,走了過來,給趙羲泰行禮,隨後又轉向慕扶蘭,恭聲喚她“翁主”。慕扶蘭裝作剛看到他的樣子,瞥了眼曹太監的身後。謝長庚沒過來,依舊站在那裡。趙羲泰忽然聽到謝長庚也在,一怔,抬起視線望了一眼,臉上不禁露出微微尬色。但很快,他的神色便轉為鄙夷,雙眼冷冷地盯著謝長庚,沒有挪開視線。謝長庚邁步,走了過來,並未入門,停在那扇門洞之外。他的兩道視線,落到了對麵趙羲泰的臉上。“趙世子來此何事?我知齊王妃在太後跟前求過,允世子今日隨同入寺。但倘若沒記錯,行動隻限佛堂而已。世子也非稚兒,當知後禪院非你能久留之地。若無要緊之事,還是速去為好。”他的神色如常,語氣也很平靜,但卻隱隱透著一種執掌生殺般的命令口吻。趙羲泰臉色變得有點難看,道:“我來見我母妃,你也阻攔?”謝長庚一笑。“不敢。世子既是去見王妃,我叫人送你吧。太後歇在此處不遠,萬一世子誤闖,叫太後受了驚擾,便是我的失職了。”他轉向曹金。“勞煩曹公公,引世子去見齊王妃。”曹金應了一聲,笑吟吟地上來。“趙世子,這邊隨我來吧。”趙羲泰蒼白的麵龐,又迅速浮出一縷羞憤的紅暈。他定了片刻,咬著牙,轉頭向著慕扶蘭柔聲道:“翁主,我先去我母親那裡了。”說完轉頭,恨恨地盯了一眼謝長庚,疾步而去。他的兩個隨從急忙跟上。曹金也去了。人一下就走了,隻剩慕扶蘭和謝長庚兩人,一個站在牆門裡,一個站在牆門外。氣氛忽然變得有些詭異。謝長庚的目光有點陰沉,對著站在一旁顯得有點不知所措的侍女說:“送翁主去歇息。”他說完,轉身便要離開,腳步卻又頓了一下,臨走前,回過視線,掃了慕扶蘭一眼,冷冷地道:“這裡不是自家,無事不要亂走!”慕扶蘭目送他帶著隨從離去的背影,料他應該沒有覺察剛才自己曾偷窺他和曹金的舉動,慢慢地舒了一口氣。……晌午歇息過後,劉後誦完了下半本經,近申時,今日禮佛終於完畢,再略略休息一陣,便預備動身歸城。護國寺裡撞響晚鐘。傘蓋、儀仗、禦林軍各就各位,從山門直到山腳,分列在山階兩側,僧人也在住持方丈的帶領下,恭送劉後下山。折騰了一天,人人疲倦,隊列裡的命婦們都巴不得早些下山坐上馬車歸城,無人發聲,山階之上,隻有富貴衣料隨了行動摩擦發出的輕微的之聲。從山腳到山門,台階築有一百零八級,寓凡塵一百零八法門。步一級台階,便如跨一個法門,解脫一種業障。慕扶蘭隨眾,沿著山門外的石階,一級一級下往山腳,走完最後一級山階,踩在了平地之上。管事過來接她,慕扶蘭行到自己乘坐的那輛馬車旁,正要上去,突然,心底深處,又湧出了一種類同於今早剛到之時的那種玄妙之感。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麼力量,在吸引著她回頭。她轉過了頭,望向那座已被撇在自己身後的山門。夕陽西下,層林儘染,遠處,一百零八山階儘頭的那座山門,如鍍一層紅金。一群日暮歸巢的山鳥,被晚鐘之聲驚動,正振翅在山門的正脊上方來回盤旋。就在回頭的那一刹那,慕扶蘭的視線凝住了。夕陽光中,她看到那扇大開著的山門之後,多了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名男童,三兩歲的樣子,仿佛被山門外的動靜給吸引了出來,安靜地站在門檻後的一個角落裡。就在那個小小身影映入眼簾的一刹那,慕扶蘭的心,仿佛被什麼給狠狠地撞了一下,猛地爆裂了開來。她竟然仿佛看到了她的熙兒!那個小時候陪伴她在謝縣那座陰冷的老宅裡,渡過了一個又一個晨昏的熙兒!一定是她看花了眼!她極力睜大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一點。一個僧人卻出來,牽住了男童的手,帶著他往裡去。那孩子便被帶了進去,但卻仿佛感應到了什麼似的,轉身的時候,回頭,張望了一眼慕扶蘭的方向。很快,那個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山門之後,看不見了。慕扶蘭的瞳睛放大到了極致,整個人無法動彈,就連呼吸,也停住了。她有一種感覺。山腳之下,那麼多的人,那個酷似熙兒的男童,他臨走前的回眸張望,是在尋望自己。他在尋望自己!這一瞬間,她忘記了周遭的一切,猛地轉過身,在周圍之人驚訝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中奔了回去,邁步便上山階,追向山門的方向。劉後已上宮車,在禦林軍和太監們的護衛之下,宮車當先,緩緩離去。謝長庚從隨從手裡接過馬韁,正要上馬,回頭又瞥了眼身後,不期竟見她撇下眾人回去,獨自疾步登上山階,轉眼便上了十數級,背影匆忙,仿佛上頭有什麼緊急之事在等著她。他眺了眼夕照中的山門,除了一些還在執禮的和尚,沒有什麼異常。他皺了皺眉,立刻翻身下馬,疾步追了上去,大步登上山階,從後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人都走了,你又上去做什麼?”他壓低聲,用隻有自己和她能聽的到的音量,叱問於她。慕扶蘭氣息紊亂,喘息不停,回過頭,對上了身後那個男子投向自己的兩道滿是不悅的嚴厲目光,突然清醒了過來。她極力抑住此刻胸口之下那血液激蕩的心跳,閉目,定住心神,慢慢睜開眼。“……好似丟了隻簪子,想是落在中午歇息的地方了,一時情急,想回去找……”謝長庚的視線掃了她烏黑的發鬢,慢慢地鬆開了抓著她腕的手,說:“我叫人回去替你找便是了。”“多謝。”慕扶蘭沒看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垂眸轉身,一步步地下了台階,登上馬車,放下暖簾,坐了下去。謝長庚這晚回來,隔著帳簾,對人已在床上的慕扶蘭說了一句:“叫人找遍了你去過的地方,說尋不到簪子。”“你還是再好好想想,不是丟了,是到了什麼人的手裡吧。”他又說了一句,語氣聽起來克製而平淡,但不善之意,卻呼之欲出。“晚上回來,才知我記錯了。早上出門並沒戴,簪子就在首飾匣裡。勞煩你了。”帳中傳出一道低低的回應之聲。謝長庚一頓。床帳低垂,她人在裡頭,卻始終不露臉。他耷眉冷臉,轉身去了。慕扶蘭不敢讓他看到自己。她怕自己的眼神或是表情,會泄露她此刻紊亂不堪的心緒。她的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浮現著傍晚在山門前看到的那個小小的身影。她告訴自己,那是幻念。是她太過思念熙兒,才會將彆的孩童看成她熙兒的模樣,將那孩童的回首,也執意當成是在尋望自己。但在她的心底深處,另一念頭卻又如火,令她輾轉不寧,恨不得這夜快些過去。她要再去一趟護國寺,去找那個她傍晚時分在山門外匆匆一眼遇見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