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早, 謝長庚送母子出城回來, 得知老母起了身,放下事情, 匆忙過去問安。謝母已是知曉慕氏女認了個義子,還帶了過來的消息, 意外之餘,很是不喜, 見隻有兒子一人過來問安, 不見慕氏女, 更不見那孩子, 發問, 知母子一早竟已走了。老太太雖厭惡慕氏女,更不喜那便宜“孫子”, 但自己昨晚才來,今早她便帶著孩子離去,不來自己跟前伺候, 自覺受到輕視怠慢。且很明顯, 這是兒子許可的。又想到一向聽話的兒子, 竟三番兩次忤逆自己, 不肯答應那事, 心裡愈發不快, 陰沉著麵,一語不發。謝長庚知老母不高興,解釋道:“娘, 你不喜慕氏,兒子便送她走,免得惹娘你生氣。”謝母哼了一聲:“說得好聽!你心裡怕是在怪我欺負你的可心人吧?我才來一晚上,你就巴巴地把人給送走了。莫非你們眼裡,我老婆子是吊睛虎,會吃人不成?”謝長庚笑道:“娘你想到哪裡去了。娘你千裡迢迢,來這裡看兒子,兒子很是感動,她也伺候不好娘,倘若叫娘為外人氣壞身子,便是兒子的罪過了。”謝母聽兒子這麼說,心裡的氣才稍稍平了些下去,說:“自己肚皮不爭氣也就罷了,還認什麼義子。庚兒,娘可告訴你,她休想讓那野孩子跟著你姓!”自己母親性情褊狹,謝長庚一向是知道的。對此,他從前也無多大的感覺,念老母含辛茹苦早年不易,諸事順著她也就是了。但此刻,聽她用如此的口吻說那孩子,忽想起今早自己送母子出城,那婦人隱在馬車裡,始終沒露臉,倒是那孩子,馬車離去時,他偷偷從車窗裡探出頭,不住地回望自己,心中忽然有些不快。他並未接話,臉上依舊帶笑,恭敬地道:“娘,你好生歇著。兒子最近事多,今日不能陪您,兒子先去了。”他叮囑管事好生伺候自己的母親,轉身去了。謝長庚說事多而去,倒也不是借口,忙碌之間,轉眼幾天便過去了。這日,天黑了下來,掌燈時分,他還在衙署裡,和劉管等人議著一件事情。河西往西,過祁連,便是玉門,出玉門,在毗連北人活動頻繁的大漠深處,天山雪嶺之下,有一小城,名金城,本隸屬本朝,在那裡,常年駐有一千將士,設烽燧,監視著北人的行動。但在幾十年前,金城被北人占據,朝廷權衡之下,放棄管轄。數年前,謝長庚奪回了金城,重派士兵駐守。但要維持金城的駐軍,代價不小。光糧草一項,僅以輸送為例,從河西出發,邊境漫長,路途險阻,時刻可能受到北人騎兵襲擾不說,一個運送糧食的士兵,路上便要吃掉相當於十個軍士的口糧,而那片地方,除了標界的目的,占有的實際意義不大。這也是朝廷先前放棄金城的原因之一。負責河西糧草調度的交城令許軻,數次提交帳目,認為糧草有限,建議棄金城,將防線回撤。此刻議論的,便是此事。眾人大多讚成,認為確實不必再以高昂代價繼續維持金城駐軍,議論完畢,全都望著座上的謝長庚,等著他的決斷。謝長庚沉吟了片刻,目光從麵前的一張張臉上掠過,開口道:“一千駐軍,守的,並非金城一戍,還有天山、雪嶺、以及雪嶺之南的土地。棄金城,便是棄地,拱手讓人,更是褻瀆此前為奪金城戰死的將士。縱然千裡不毛,我謝長庚隻要在此任節度使一日,莫說十倍,便是百倍的代價,亦寸土不讓!”他將手中的賬本,丟回給了許軻。“此事,就這麼定了,往後不必再提。糧草問題,可裁撤冗軍解決。河西要的,不是大軍,而是精兵。”節度使一錘定音,又給出了解決的法子,眾人誰敢再說不,立刻應是。謝長庚留下劉管幾人,命召齊軍中文書,儘快梳理軍隊名冊,裁撤戰鬥力相對低下的老弱,轉而派去墾荒屯田。正說著話,看見管事在堂外張望著,仿佛有事,便叫了進來。管事說,老夫人親自下廚,給他做了一桌飯菜,自己也不吃,一直空著腹,在等他回,方才打發自己過來催問。謝長庚看了眼外頭。天色漆黑,外頭完全暗了下去。他收回目光,見劉管等人都看著自己,方意識到不早了,幾人隻怕都已饑腸轆轆,有家室的,家中妻子,大約也正在等人回去用飯,便叫散去,明日著手做事。部下遵命而去。謝長庚不想老母久等,匆匆也回到後頭,見果然做了一桌豐盛菜肴,在等著自己吃飯,忙將人扶上桌。“娘,你何必如此辛苦。你來這裡,兒子未曾儘孝,還要娘你下廚等我,兒子實在無地自容。”謝母將戚靈鳳叫了出來,笑眯眯地說:“有鳳兒幫著,娘不辛苦。鳳兒,你也忙了半天,坐下一起吃。”戚靈鳳忙擺手:“鳳兒不敢。老夫人和姐夫用飯吧,我伺候老夫人。”“叫你坐,你就坐!”謝母命秋菊替戚靈鳳布座,見她還不肯,佯怒道:“還不坐下!你也不聽我的話了?”戚靈鳳看了一眼對麵的謝長庚,見他看著自己,一言不發,終於挨著半邊凳子,坐了下來。謝母這才高興了起來,叫秋菊給兒子倒酒,自己不停地給他夾菜。“你多吃些。鳳兒手藝好,這幾道菜都是她做的,你嘗了就知道。有家有室的人,竟瘦成了這樣,娶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娘見了都心疼。”謝長庚確實腹中饑餓,隻是聽到老母在耳邊絮絮叨叨,說的話,並不是很想聽,胃口一下便敗光了。推不過自己母親的情,勉強吃了一碗飯,也沒怎麼夾菜,起了身,自己替老母打飯,盛湯,說:“娘,兒子方才在前頭已經吃了些東西,飽了,還有事,娘你慢用,晚上記得早些歇息。”他出了飯廳,徑直去了書房。時辰漸晚,戌時末,謝長庚埋首案牘,漸漸覺得後背傷處又隱隱酸脹,難免便想起那刺了自己的婦人,慢慢停了手中之筆,這時,忽聽門外起了一陣由遠及近的輕悄足聲,門被輕輕叩動,回過神來,見一道女子身影,姍姍而來。戚靈鳳入內,手中托了一隻托盤,盤中有盞,停在他的麵前,雙目脈脈望來。“姐夫,老夫人說你晚飯也沒吃幾口,怕你饑餓,命我做了宵夜送來。姐夫不要嫌棄。”她將托盤放在桌上,打開碗盞,隨即站在一旁,悄悄望著燭火之後的英俊男子。謝長庚本想開口叫她回去,略一遲疑,改了主意,慢慢放下筆,說道:“戚氏,我母親這趟帶你過來,她目的為何,你可知道?”戚靈鳳臉紅了,聲若蚊呐:“老夫人和我提過幾句……”謝長庚點頭。“我母親在我麵前也說過,我亦曾不止一次回複。這個,不知她可否轉告過你?”戚靈鳳低頭不語。謝長庚繼續道:“我母親叫我納你為妾,以此報你當年救她的恩情。我以為不妥。這於你,於你戚家,都太過輕慢,料你母親在天之靈,也是不願。我的意思,是叫我母親認你為女,替你安排一門親事,風光出嫁。”戚靈鳳抬起頭,方才麵上的紅暈,早已褪去。“姐夫,我知我蒲柳之姿,本不敢妄想什麼。但這麼多年以來,我對姐夫你,一片真心,天可為鑒……”她凝視著燈後那男子,眼中凝出淚光,慢慢地跪在了地上。“姐夫,我真的不計名分,做妾心甘情願。隻要這輩子,能長隨在老夫人和姐夫你們身邊伺候,我便心滿意足。求求姐夫,不要這麼狠心……”謝長庚說:“我已有妻,無須納妾伺候。至於你與我母親的情分,母女亦能成全。”戚靈鳳的身影凝住了。“戚氏,當年你對我母親的救命之恩,我十分感激,並不曾忘。日後若有機會,我必會加倍回報於你。”戚靈鳳僵了片刻,眼淚流了下來。“姐夫……”“戚氏,”謝長庚打斷了她。“往後你喚我職名,或是義兄,皆可。不早了,你伴了我母親一天,想必也是乏了,起來吧,我叫人過來,送你回去休息。”他說完,起身去往門口。戚靈鳳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不敢勞煩大人,我這就去了。大人的意思,我已知曉。我願聽從大人安排,認老夫人為義母,免得叫大人為難。”她低著頭,垂淚匆匆而去。夜已深沉,謝長庚卻了無睡意,不想回房,也無心再做事了,慢慢踱到書房窗前,推窗,眺了出去。夜空布著烏雲,雲層裡,隱有電光閃爍。風刮得疾勁,猛地卷走庭院秋樹枝頭的大片枯葉,枯葉落地,發出簌簌的響聲。仿佛又要下雨了。謝長庚忽想起那孩子那夜叮囑自己的話,漸漸地出了神。就在此時,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踢踏踢踏。那人到了門前,胡亂拍了兩下,便一把推開。阿貓跑了進來,嚷道:“大人!戚娘子方才回去,一直在哭,老夫人在屋裡嚷了起來,讓我來叫你,立刻過去見她!”謝長庚一陣心煩意亂。他半點兒也不想去見自己的母親,遲疑間,忽然聽見庭院門外,隱隱傳來自己母親和一個粗使仆婦的說話之聲,知她人正往這裡來,再不猶豫,一把抓起佩劍,說道:“阿貓,記住,老夫人來了,就說我不在,你沒看見我!”他抬腳出了書房,匆匆拐往另扇側門,到了門前,才發現門竟落了鎖,看了下四周,縱身攀上牆頭,翻了過去,隨後自己去往馬廄,取了馬匹和蓑衣,出了節度使府的大門,吩咐門房,部下若尋來有事,往北山馬場傳消息便可,又叮囑,不要叫老夫人知道。門房一一答應。謝長庚翻身上馬,徑直而去,一人一馬,很快沒入夜色,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