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管去了之後, 沒有任何的動靜。謝長庚等了一夜, 到了次日中午,心神有些不定, 正要派人去問,一個隨從快馬而歸, 帶回一個消息。劉管於昨夜下半夜到的馬場,見到翁主的麵, 說了情況之後, 翁主當時就動身去往馬河穀了。劉管帶著一隊人馬, 護送陪同。隨從說, 這個時候, 一行人應當已經抵達。慕扶蘭乘坐的小車,停在了通往馬河穀的路口。兩軍對峙、箭矢橫飛的場景, 此刻雖然已經不見了,但路旁,卻到處還留著火燒過後的焦黑痕跡。土人的防範, 也沒有撤去, 穀口依然設有卡哨和人馬。得知節度使夫人來了, 傳出話, 隻允許她一人進, 其餘人, 都不能入內。劉管要去交涉。慕扶蘭說:“就照他們說的辦吧。我進去,你們在外頭等著就是。”劉管望著穀口全副武裝的土人兵,遲疑不決。“要麼翁主再等等, 我先速報節度使。”“不必了,來去又是一天,不能耽誤。放心吧,我不會有事。”她從隨從手中取過東西,叫土人帶路,在身後眾人的注目之下,朝裡快步而去。劉管無奈,立刻派人再回城,向節度使稟告最新的情況,自己帶著人等在外頭。他心情忐忑,半步也不敢離開。從中午苦苦等到傍晚,眼見半天過去了,翁主還沒出來,實在不放心,再次來到穀□□涉,催問情況之時,忽聽裡麵隱隱仿佛傳來一陣歡呼的聲音。他轉頭,望了過去。守在穀口的土人也聽到了動靜,紛紛張望。馬河穀裡,老首領的居所之外,無數土人聚在這裡,摒息等待,獲悉老首領終於從昏迷中醒來,激動不已,歡呼著,紛紛下跪。屋中,白隆更是欣喜萬分,對慕扶蘭道:“我聽說夫人先前已經走了的,沒想到還在,今日又救了我的父親,我和一眾族人,感激萬分,請夫人受我一拜!”他帶著人,朝慕扶蘭下拜。凝神忙碌了半天,慕扶蘭感到有些疲累,歇了口氣,讓人服侍剛蘇醒過來的老首領用藥,自己將白隆叫了出來,說道:“老首領雖然醒了,暫時無礙,但體內餘毒,靠我方才的法子和尋常的解毒之藥,恐怕無法根除,還是有性命之危。”白隆臉上的笑意一下凝固,問道:“夫人可還有彆的法子?”藥翁不但懸壺濟世,亦鑽研天下的百毒和百草。他走遍大江南北,足跡踏至西域,著有筆記,其中的西北篇裡,專門提及一種生於漠北天山冰漬岩縫中的稀有植物,因氣候嚴寒,生長極其緩慢,花劇毒,淬為□□,人若入腸,麻痹昏迷,必死無疑。但這種草,卻又十分奇異,花劇毒,根莖卻能解毒,相輔相成。藥翁依其特性,命名陰陽草,在筆記中,詳細描述毒性、抑毒之法,以及植株的特征等等,並繪製成圖。射中老首領的那支箭簇還在。慕扶蘭先前反複驗毒,結合藥翁的筆記,加上毒箭又是出自活動於天山北的北人,這才做出了這樣的推斷。她沉吟了片刻,將藥性向他解釋了一遍,說:“幸好毒是入血,毒性這才略減。儘快去一趟天山,采來根莖,或許能試上一試。”白隆麵露激動之色,立刻道:“我這就立刻派人去!”“師父筆記記載,根莖采後,要數日之內煉藥,效果才好,時間越久,藥性越弱。這裡到天山,來回要一兩個月吧?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就地處置,最為妥當。”白隆感激萬分,再次下跪:“夫人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親自帶人,護送夫人過去!”慕扶蘭叫他起來。“我見識有限,不過勉力一試,但願奏效。”屋內出來了一人,說首領請夫人入內。慕扶蘭回到屋裡。老首領蘇醒過來後,慢慢恢複了些精神,靠在枕上,麵帶微笑,對慕扶蘭說道:“夫人從前就施展妙手,救助過族人,我十分感激。今日又救了我的命。方才你和我兒子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此去天山,正值隆冬,不但路上險阻,怕還會遇到北人襲擾。我是死是活,聽天由命,夫人尊貴,不能叫夫人再為我以身涉險。夫人不必去了。”白隆見父親不顧性命,竟開口阻攔,雖不敢反駁,心裡十分焦急,不住地看著慕扶蘭。慕扶蘭道:“老首領言重。隻要有一線希望,我便會走這一趟。”白隆鬆了口氣,對慕扶蘭愈發感激涕零:“父親,兒子會帶著咱們最善戰的戰士,以性命護送夫人!父親你放心!”慕扶蘭點頭:“況且,沿途也有戍衛。不瞞首領,我來這裡,也是我丈夫的意思,他對首領的傷情,亦極其關切。我會和他說明情況的,他必會傳令,叫人一路予以照應。首領不必顧慮。”老首領閉目了片刻,慢慢睜開眼睛,說道:“大恩不言謝,此事,萬萬不敢再勞煩夫人開口了。節度使那裡,我自己傳信,懇請沿途予以方便。”慕扶蘭未多說什麼,隻微笑道:“此事不能耽擱,我安排了事,便儘快動身。節度使府的劉彆駕送我來此,此刻人應當還等在穀口之外,首領不妨讓他傳信回去。”……深夜,節度使府書房裡的燈火,依舊亮著。謝長庚獨自在書房裡,佇立窗前,眺望著遠處那片看不見的馬河穀上方的夜空,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陣奔走而來的腳步之聲。“大人!好消息!”謝長庚心微微一跳,猛地回頭,看見劉管一把推開虛掩著的門,滿麵喜色,奔到了自己的麵前,喘息著道:“恭喜大人!馬河穀的事,有進展了!”他連氣都還沒喘平,就從懷中摸出一封貼身收藏的守信,迫不及待地遞了上來。“老首領被翁主救了回來!叫我將此信轉呈給大人!”謝長庚一把接過,展信,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劉管道:“大人,老首領醒後,便見了我,說過兩日,等他身體稍好些,請大人撥冗,商議馬河穀之事。”一直懸而未決的馬河穀之事,眼看竟有輕鬆解決的希望,劉管欣喜不已,說完,望向節度使,見他的目光還落在信上,一語不發,以為他是太過高興,也沒多想,隻道:“這回事情能順利解決,多虧翁主。”謝長庚慢慢地抬起眼,問:“她人呢?”劉管道:“我知大人關切此事,怕大人久等,連夜先趕了回來,將信送到。老首領雖被救醒,但身體還很虛弱,翁主暫時留在那裡。等老首領病情穩定些,她便動身。白隆帶人護送翁主上路。老首領十分感激大人和翁主,懇請咱們沿途的戍地將士予以關照,信上想必也是有所提及。”“大人,交城那邊,這兩天正好要往天山金城輸送一批糧草,以助將士過冬。既同路,不如安排翁主一行與押送軍隊同走,更為穩妥,大人以為如何?”謝長庚看著劉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劉管起先隻顧高興,此刻終於覺察節度使的反應有點反常,遲疑了下,問道:“大人怎的了?可有疑問?”“翁主沒有提條件?”謝長庚突然發問。“條件?”劉管感到有點沒頭沒腦。“沒有!翁主隻說她儘快上路。不過,倒確實叮囑我給大人轉一句話。”“何話?”“翁主叫我轉告大人,說她上路之後,勞煩大人,看顧好小公子。”謝長庚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了。你此事辦的很好,辛苦了,下去歇息吧。”……兩天之後,白隆和從交城出發的軍士已是做好準備,事情不能耽擱,明日一早,慕扶蘭便要動身出發了。她將侍女留下照顧熙兒,自己隻帶一個馬場裡的仆婦同行。是夜,屋裡暖洋洋的,慕扶蘭伴著熙兒,陪他入睡。熙兒睡不著。“娘親,他們說你要去的地方很遠……”他遲疑了下,小聲地問:“謝大人他會保護娘親你,和你一起去嗎?”慕扶蘭說:“他很忙,有更重要的事。娘親已經有人護送了,會很安全的。”“可是我還是擔心……”孩子固執地攥著她的衣袖。“謝大人他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慕扶蘭低聲說:“熙兒你喜歡馬場嗎?”“喜歡。”“謝大人要保護馬場,還有很多和馬場一樣的地方。要是出了亂子,壞人打了過來,馬場,還有那些地方,就會被壞人搶走。小龍馬沒了家,熙兒往後也不能再來這裡了。你想這樣嗎?”孩子立刻搖頭。“所以你說,謝大人的事情,重要不重要?”孩子忍住心裡的難過,鬆開了母親的衣袖。“我知道了。娘親,熙兒會想你的。”慕扶蘭親了親他的小臉:“睡吧。”懷中的孩子,終於慢慢地睡了過去。慕扶蘭思緒萬千,遲遲無法入眠。她披衣,起身來到外間,再次檢查了一遍明日要帶上路的東西,信步停在窗前,推開窗戶,望向夜空,這才發現,黑漆漆的夜空之中,不知何時,飄落起了雪花。她仰著麵,望了片刻,竟仿佛孩子一般,伸出她的雙手,接住了幾片飄飄灑灑的雪,凝視著她掌心裡的雪,慢慢地融化成水。一陣寒風吹來,她仿佛感到冷了,往掌心裡嗬了口熱氣,隨即關了窗。屋裡,輕悄的腳步之聲,漸漸消失在了耳畔。謝長庚就這樣站在窗畔,他方才退後避她的那個昏暗角落裡,一動不動。天地靜悄,萬籟無聲。雪片起先稀稀落落,慢慢地,越來越大,積在他的肩膀之上,積了薄薄的一層。他的心頭,有些茫然。和土人的聯絡,進展順利。明日,她也要上路了。不管她能不能治愈老首領,哪怕老首領最後真的熬不過去死了,應當也不會影響大局了。現在,一切都非常好,好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知今夜,自己為何還要來到這個地方。他和這小婦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就站在窗前,聽著她和那孩子的床上私語,方才在她開窗之時,倘若不是閃躲得快,幾乎就要和她碰見了。而即便是此刻,他和她的中間,也不過隔著四五步路,一夜雪,一麵窗欞,一扇門,一堵牆,如此而已。然而,他卻隻能站在這個昏暗的角落裡,吹著寒風,任憑雪片慢慢堆肩,邁不開步,去走完這短短的四五步路,更抬不起手,去敲開近在咫尺的那扇門。夜越來越深,積在他肩上的雪,也越來越厚。謝長庚終於慢慢地轉身,踏著腳下的積雪,朝著院落的門,走去。身後,傳來一道輕微的咯吱之聲,他身後的那扇門,被打開了。謝長庚慢慢地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慕扶蘭站在門裡,望著黑暗的雪地中,那道孤瘦的男人身影,沉默了片刻,說:“等我回來,我想回去。”一片冰冷的雪花,落在了謝長庚的眼睫之上。他閉了閉目,說:“可以。”他說完,繼續邁步,朝前走去,很快就走出這個安靜的白色院落,從等在外的隨從的手中接了馬韁,翻身上馬。這樣的結果,他早已料到,並且,也做好了準備。唯一的不同,隻是順序罷了。他以為她會以救治土人首領為條件,先要求他答應放她回長沙國的。他本就決定答應的。隻要不是昏了頭腦,這種事情,孰輕孰重,根本就無需多想。一個婦人而已,無足輕重。就這樣吧。這男人迎著前方漆黑夜空裡撲麵而來的冰冷風雪,縱馬而去,在心中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