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尖下的那片肌膚, 是如此的柔軟。他手中的匕首, 是如此的鋒利。隻要他手向前,稍稍發那麼一點點的力氣, 便能輕而易舉地刺破咽喉,殺了這個誘他從一個精明的戰士變成了沉迷於溫柔鄉的甘做逃兵的女子。然而匕尖終究還是無法刺入半分。他握著匕首的掌心, 仿佛還殘留著昨夜,來自於這片腴軟肌膚的餘溫。他收了匕首, 放開了她, 嘶聲令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她睜開眼眸, 凝望著他, 欲言又止, 然而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隻是紅著眼, 低著頭,走了出去。漢子久久地立著,一動不動, 他看著這間簡陋的, 卻每日都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屋。床頭之上, 放著一套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新衣, 還有一雙新鞋。他的眼亦通紅了。其實到了後來, 多年的江湖曆練廝殺和天生如野獸敏銳的直覺, 亦叫他不止一次地懷疑過她的出現。然而每次,在他日暮歸來,麵對著她迎自己的那張笑臉時, 所有的疑慮,便會被掩蓋下去。他做不成從前那個堅定的戰士了。他欺哄著自己,做了一個日複一日,穿街走巷的貨郎。夢境終歸是要終結於清醒的。這一刻,終於還是來臨了。這裡的消息,已經不再需要他遞送了。天下皆知,何況是他的上司。一個失職至此地步的暗影,是沒有活下去的資格的。他跪在地上,向空叩首謝罪,舉起手中匕首,朝著自己的咽喉,刺了下去。……長平位於太行南向的深處,在此前很長的一段時日裡,這裡隻是作為一個地勢險要的普通關城,連通東西而已,並不如何起眼。但在齊王東都稱帝,和朝廷分庭抗禮之後,這裡的地勢之利,便一下凸顯了出來,不但成為了東西兩麵勢力劃分的界限,齊王更是大修工事,鞏固城防,將它打造成為抵禦來自西麵威脅的首道屏障。謝長庚回歸之後,局麵甫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發兵東進。但謝長庚並沒有立刻攻擊,而是暫時駐軍在了距離長平不過數百裡的晉州。長平的上空,正籠罩著大戰的陰雲。戰事一旦起,將注定是場如同狂風暴雨的大戰,儘管於雙方而言,如今都不是開戰的最好時機。河西軍剛經曆過一場長達半年的血戰,損耗不小,這個時候,原本最需要的,是適當的休軍,而不是立刻又馬不停蹄地跋涉遠征,立刻投入到下一場大戰。疲軍遠征,本就是兵之大忌。麵對全力應對的敵人,即便攻下了長平,也要付出慘烈代價,何況長平隻是首關,這一仗,除了泄憤,毫無意義。作為一個指揮過大小上百戰役的經驗豐富的統帥,謝長庚非常清楚這一點。而齊王的人馬,雖以逸待勞,但長平關想要在這麼短的時日內備戰充分,以足以抵住這支河西精兵的進攻,亦是希望渺茫。僅從雙方狀況而言,雖然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對於還沒紮穩腳跟的齊王而言,他現在最想要的,也絕不可能是場正麵得大戰。謝長庚的母親在他的手中,這是一個很大的籌碼。按說這個時候,他應當有所行動。但令謝長庚疑惑的是,迄今為止,他還沒有收到任何與此有關的消息。他的直覺告訴他,之所以會如此反常,或者,是齊王在籌劃著一個更大的陰謀,或者,是出了什麼他還不知道的意外。縱然已是焦心如焚,日夜擔憂著母親的安危,但謝長庚還在耐著性子,等待消息。他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更不會以無謂的犧牲的代價,去逞血氣之勇。他發兵來此的目的,本也不是立刻作戰。此前長沙國的憑空卷入,已經徹底地打亂了他原本的布局。齊王勢力迅速擴增,而他卻因河西血戰,損耗不小,一盈一虧,現在並不是攻伐的好時機。他沒那麼著急。他真正的目的,是逼迫齊王和自己談人質的條件,在摸清楚對方意圖之後,再定營救計劃。駐軍關西數日之後,謝長庚關於齊王反常之舉的疑團,很快有了答案。潛去東都的探子,傳來了回訊。道通過買來的消息得知,老夫人在被羈押的時候,有天深夜,突發急病,齊王當時急召全城良醫救治,但隨後,那些郎中都不見出來,過了幾日,才又打聽到,老夫人當夜便已斷氣。謝母是趙羲泰拿到的人,因為這個大功,趙羲泰令齊王手下也是刮目相看。當時他人不在東都,去往長沙國吊唁,因路途辛勞舊疾發作,耽誤了歸程。一個本要派上大用的人質,竟如此折在了手裡,齊王驚怒失望之餘,心知消息若是傳出,必會引來謝長庚的全力報複,便命隱瞞消息,著人連夜悄悄將屍首處置了,隨即召集手下,忙著布置應對之策。這一夜,長平關西的夜空之上,烏雲密布,星月隱沒,遠遠望去,天地之間,隻有無數的火杖,猶如點點星火,照亮了整個軍營的夜空。數萬將士,人人臂裹白巾,他們手執兵器,整齊列隊,氣氛凝重無比。謝長庚身著重孝,從大帳裡走了出來。劉安等眾部將已在外等候良久,見他現身,圍了上去,高聲請願:“將士已做好準備,請秦王立刻發令,我等必誓死追隨,攻下長平,直搗東都,為老夫人複仇雪恨!”秦晉齊楚,是為最尊的四王封號,四王之中,又以秦王最高。“請秦王發令!”曠野之中,發自將士的效忠之聲,猶如驚雷,平地而起,響徹夜空。從昨日獲悉母亡消息之始,直到此刻,謝長庚已在帳中,獨閉了整整一夜。他的麵容發青,通紅的眼,眼底布滿了血絲。他立於曠野,眺望著遠處關西的方向。地平線的儘頭,那裡,起伏蜿蜒的山脈峰線,猶如一道拔地而起的的屏障。殺母之仇,深沉如海,他活著一日,便必要報,不但如此,還要十倍奉還,屠儘滿門。但卻不是現在。他咽下喉頭驀然湧上的一縷腥甜,收回目光,緩緩地道:“我走一趟東都,看能否收我母親屍骨。這裡撤喪,維持原樣。沒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動。”劉安等人皆感佩凝噎,不約而同向他下跪:“秦王保重!”大營中的火杖熄滅,四下漸漸歸於寂靜。謝長庚在大帳中點選了梁團等一隊隨從,正要連夜出發,繞道秘密去往東都,忽然聽到帳外傳來一陣奔跑的腳步之聲。謝長庚回頭,見劉安一頭闖入,麵帶狂喜之色,一邊揮著手中拿著的信,一邊喊道:“秦王!好消息!老夫人還沒有死!是被長沙國翁主給救走了!朱六虎傳信來,說他正護著老夫人,在回來的路上!”謝長庚頓了一頓,目中驀然精光大放,猛地一個轉身,奪過劉安手裡的信。邊上人見他看著信,身影久久不動,無不屏息以待。良久,他抬起眼。“我出去一趟。這裡,照我原話行事!”……謝長庚日夜兼程,疾馳南下,不過十日,便到了毗鄰複州的應城太平驛。在驛站裡,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母親。他老母的起色看起來不錯,非但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虛弱,反而白白胖胖。他趕到的時候,應城令也在驛站裡,正恭請秦王之母去往自己府邸歇息。母子相見,邊上沒有旁人,謝母便訴著自己過去這半年裡遭的罪,又罵戚氏壞心,說到傷心之處,不停抹淚。謝長庚跪地,向母親叩首,久久不起,哽咽道:“兒子無用,累母親受到如此的驚嚇。請母親放心,往後,再不會發生如此意外!”謝母訴完了苦,見兒子風塵仆仆,人又黑又瘦,知他過去這些日子裡,必也不好過,又心疼不已,上去將他扶起:“娘沒事,娘命大,你也不用擔心,出來後,這一路,都是好吃好喝,有人接應。”謝長庚將老母扶坐了下去,定了定神,問她先前如何到的長沙國。謝母搖頭:“我也不知怎麼回事。隻記得一開始,被關在一間屋裡,除了白天黑夜,有人盯著不叫走動外,倒也沒遭什麼大罪,後來有一天,送來一碗東西,我吃了,當時就覺得困,睡了過去,等我醒來,人又被裝在了一輛黑車裡,沒日沒夜地走,也不知道去哪裡,等我再被放出來,人就到長沙國了,見到了慕氏。”“娘跟她服了軟,叫她回來,跟你好好過日子,往後還是我謝家的兒媳。她卻油鹽不進,就是不聽……”謝母抹了把眼淚,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娘也是回來路上,才知道那個齊王造了反,自己當了皇帝。她長沙國也和齊王是一路子的。聽說你剛休了她沒多久,那個什麼世子就來求過婚了!先前她兄弟沒了,那個世子,又來了一趟!罷了,她要另攀,不回來,也就算了,但她身邊養著的那孩子,卻不能不要!長庚,娘記得清清楚楚,你跟娘說過的,分明是你的兒,慕氏卻非說不是你的!還哄的那孩兒也是如此認定!你趕緊的,一定要給我去把孫兒給帶回來,可不能叫他跟著日後遭罪!”謝長庚沉默了良久,低聲道:“娘,是兒子的錯,當初不該欺你。那孩子,確實不是兒子的骨肉,隻是先前……”“你彆騙我了!”他話未說完,就被謝母打斷,又抹起了眼淚。“當初你不聽我的話,不娶戚氏,我也就算了,但這孫子的事,我不能再由你!那孩子,我越看,越像你小時的樣子!”“不是你的,莫非你是失心瘋不成,為何對他如此好?”謝長庚一頓。“娘聽說長沙國現在也了不得了,和那個齊王一道殺入過上京,莫非你是怕了齊王不成?你不也封了王嗎?娘是自己一個人,那日胳膊擰不過大腿,沒辦法,先回來了。你給我去,把我的孫兒要回來!”謝長庚望著自己神色激動的母親,一時說不出話。他遲疑了下,安撫了幾句,叫人進來服侍她歇著,退了出來,打發了還等在外的畢恭畢敬的應城令一行人。他冷冷地看著跪在自己腳前的朱六虎,這個兩年之前,他早早便安排在長沙國,最終卻壞了他大事的暗影。作者有話要說:謝和王兄對待親人的仇恨,處置方式截然不同,說真的,我這個寫故事的其實也說不好,他倆到底誰對誰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