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輔元年九月二十八,吳州府十裡碼頭。
“哈啊……十三,這也太早了吧?當前尚還不到卯時……天才蒙蒙亮呢!”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隱約響起斷斷續續的抱怨聲。
卯時,又名日始、破曉。雖然按理來說若是在晴好時日,現在大抵已經天光乍現;但如今已經持續多日的秋雨還在下著、一片陰雲籠罩四野,倒令人有些分不清身處於白天還是黑夜。
雨幕朦朧中亮起兩盞燈火,來人正是兩名提燈打傘的少年。
此時,走在後方、年紀稍長的那個男孩正一邊控訴同伴一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也不由得水霧上湧,更是看不清眼前能見度本就不足的道路。
下一秒,他便一腳踩入了一個冰涼的水坑、被激得打了一個哆嗦,心中對大步走在自己身前、名為“十三”的兄弟的怨念更是加深了少許——
一大早就將人從溫暖的被衾中拉出來上工,在這冷雨連綿的秋日裡,再沒有比這更殘忍無情的暴行了。
“大兄,抱歉讓你今天陪我走這一趟……待今日自防洪工地下工,我請你去喝吳家阿婆的甜米釀可好?”走在前方的男孩黑瘦乾練,看起來僅有十歲出頭的年紀;此時他雖然口中正輕聲與兄長道歉閒聊,但緊鎖的眉頭卻沒有絲毫放鬆:
“實是因為這場雨已經連續下了三天三夜,若不去那沿河大堤看一看究竟,我這心裡便總是靜不下來……”
被同行者一腳踩得支離破碎的水坑中映出他那張頗顯憨厚老實的臉。
——正是去歲於十裡碼頭上為裴玠係船牽舟、帶領裴玠一行人遊覽吳州府城的幫閒少年·陳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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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也許現在,我們應該稱呼他為“陳承嗣”了。
靠著那片自麻布荷包中尋得的金葉子,少年自此走上了一條曾經的他不敢奢望分毫的道路;不僅陳家困窘的經濟條件因此得到了極大的改善,作為家中最大的功臣,陳承嗣也被父母送去學堂開蒙、再也不用日日去碼頭遭受風吹日曬。
如今,隻有昔日的碼頭幫閒同伴和家人還會提起那個按家中孩童序次排名得來的舊名,他在人前已經擁有了一個全新的名字,正是學堂先生為他所起、已經采用了大半年的時間。
不過,自今年夏天吳州府開展以工代賑、鑿河防洪以來,這城中的蒙學便一直處於一種半工半學的狀態——
學堂的先生都已在官府“學而優則仕”的號召下擼起袖子跑去了河堤修壩,他們這些半大小子便也幾乎日日都跟去搬運碎石、踩平夯土,幫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瑣事。
思及此處,於腦海中浮現出那座幾乎是自己親眼目睹其逐漸成型、也為此添磚加瓦的堤壩,再聯想到它被洪水淹沒、大水漫進整個吳州府的慘狀,少年握著傘柄的手又緊了緊。
隨即,他的步伐愈發急促、幾近跑動起來,幾乎將手中暖黃的提燈燈光化作一抹殘影。
此生十餘載,這條道路他已經
反複走過成千上萬遍、已經將此徹底熟記於心,絕不會遇到半點兒磕絆;隻是苦了身後放心不下他一人跑去河岸的兄長——常年留在城外打理家中土地的他走得頗為艱難,兩條褲腿都已經濕透、滿是飛濺其上的泥水。
“……十三啊,咱們慢點兒走也是可以的,畢竟那堤壩又沒長腿,斷不會跑了它的。”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他有些經受不住地喊道。
若不是十三弟如今乃是家中唯一能夠識文斷字的人,被家人們寄予厚望、絕對禁不起一點兒閃失,今日說什麼他都不會早早冒雨出門陪他胡鬨的。
然後,他便從他這位自讀了幾天書後便似乎聰明了很多的弟弟口中,聽到了令他不容拒絕的激勵之言:
“可是,若是過了卯時,大兄你最喜歡的雜菜粢飯團就要被搶售一空了。”
直接在雨幕中奔跑了起來,少年那略帶笑意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了碼頭雜亂的水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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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菜粢飯團和熱米湯,是吳州州府給前來修築河堤的百姓們提供的早餐,隻要憑借每日在防洪工地上工便可獲得的工酬票券便可購買;也是上萬江南百姓對防洪一事熱情高漲的主要原因。
僅一張用陳年麻布製成的工酬票券就能兌得一碗半稠的熱米湯和三個紮實到可令一個成年漢子吃飽的雜菜粢飯團,這對夏休時節的黔首農戶們來說簡直就是難以拒絕的誘惑。
更彆說,除了這份在卯時開放兌換、先到先得的早食,防洪工地還會在午時提供飄著油星、放足了鹽的午餐;也難怪令這半年來在此修築堤壩的江南人民們恨不得官府能將這種好事兒持續得越久越好。
不過,也是因為搶著來上工修壩的人太多,剛出鍋的飯團和湯每每卯時剛過便已經被兌換得所剩無幾;若非近日吳州官府和那些來自天師府的天師們都在督促農人們儘快提前完成秋收,怕不是他們也難以搶到這些不需銀錢便可購入的點心。
不得不說,用天師府提供的那些新式農具收割起稻麥來真的效率倍增。作為已經購入使用過長柄鐮刀的江南百姓之一,陳承嗣也不由得在心中對那些不厭其煩地走街串巷售賣農具的天師們好感倍增。
而且,那些天師們所做的事情遠遠不止於此。除了拿出如同息壤的水泥、宛如天上落雷的火藥修築防洪壩、傳播販售新式農具,他們還輔同水利官員、一起在江南的每一個郡縣村落中鑿渠打井,挖了無數利於灌溉田地的蓄水池……
無論這場洪災是否會如天師府預測的那般於今年秋季發生,他們造福江南各郡的那些功績已經俱留在了百姓們的心中。
【也許,我也可以加入天師府,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這般的念頭不止一瞬間地出現在陳承嗣的腦海,並真的為他此時未定的一生埋下了伏筆。
不過,如今的少年卻對此渾然不覺,隻一心想要趕去防洪堤壩。
其身後的兄長歎了口氣,也隨之一同在冷雨中奔跑了起來:
好吧
(),好吧。看在熱乎乎的雜菜粢飯團的份兒上。
很快?()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沿十裡碼頭逆河道而上的兩人便看到了那燈火通明、照亮了一方雨幕的大壩,卻也因震顫的地麵和驟然響起的隆隆巨響刹住了前進的步伐——
隻見,一條愈來愈清晰的黑線自水天儘頭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