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刺史????
張懿幾乎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然他為什麼會聽到麵前的崔烈說,他並非是作為天子使者而可被稱為“使君”,卻是因為接任並州刺史的身份而作為“使君”前來?
崔烈在三月接任司徒一職的時候,天下雖有不少因為他此番行動沾染銅臭味而覺他名士聲望不保的,張懿卻不在其中。
要他看來,崔烈的想法也不難理解。
天子公然將三公位置出售,若是在的確有財力購買的情況下不去試一試,將機會留給旁人,豈不是再難坐上宰臣之位了?
先謀求坐上高位,再圖對天子勸諫就是了。
崔威考冀州名士,料來要在這司徒位置上坐穩也不成問題。
張懿甚至還曾經給他寫信去恭賀過。
他本以為……
他本以為自己連日來在州府中所念種種都得以上達天聽,這才得以讓三公為使前來此地。
那麼崔司徒既到,一來能將這為惡的縣侯拿下論罪,一來也給他這受了委屈的刺史申冤正名,也不枉他在被禁足於州府沒用絕食來抗爭,而是將力氣積攢到此時,就為了這場訴苦告狀。
結果他所以為的“使者”身份是挺高的,卻是來當並州刺史,頂替他的位置的!
“崔公何故要開這等玩笑?”
張懿的表情險些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麵前石化,他努力將自己醞釀出的那些個控訴情緒都給收了回去,這才開口問道。
他心中情緒動蕩更因為,若崔烈真是來做並州刺史的,這其中宛然有了個潛台詞——
天子對現在的並州刺史不滿!
這豈不是他此前所遭受的種種委屈都是白受的?
天下哪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可崔烈顯然不是來跟他開玩笑的。
先前他還因為兩人之間到底有過書信往來,加上崔烈真有這麼點對張懿的同情,所以說的是“對不住他”,但在張懿居然懷疑他在這種時候還說瞎話來開玩笑的時候,崔烈立刻就板正了臉色。
他也當即就從隨行的侍從手中拿過了聖旨來,當場宣讀了起來。
天子之令,絕無兒戲。
詔書所言,張懿撤並州刺史位,遷調廣陵郡太守,崔烈接任並州刺史之位。
“廣陵郡為徐州要郡,地域廣闊,海產豐富,此番又未曾遭逢蝗災之害,也算是個好去處,其實也……也比在並州吃風沙的好。”崔烈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該當安慰安慰這倒黴蛋,又小聲開口道。
可要張懿說來,崔烈還不如彆說這安慰的話。
如今這特殊時節,一郡太守如何能跟一州刺史相比,再者說來,這並州也並未淪落到如崔烈所說,就要吃邊地風沙的地步。
偌大一片晉中盆地內依然可稱原田肥沃,秩序井然;南匈奴歸化臣服之後進獻的牛羊並不在少數,就連飲食上都可稱一句油水豐厚;邊地戰
事固然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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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哪裡是廣陵郡可比的。
張懿深深感覺到,崔烈的到來根本不是來拯救他的,而是來讓他感到窒息的。
但他自覺自己還不能在此時倒下去,起碼還得聽聽對喬琰這個行僭越之舉的混賬玩意,陛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然後他就聽到了更窒息的東西。
劉宏在聖旨中所說,喬琰禮數不端,舉止無方,然觀其行,有救民於水火之能,也誠於並州力挽狂瀾,若是重罰似有不妥。
故而他以冀州名士為並州刺史,令樂平侯禁足不出樂平兩年,期間每隔旬日前往州府聆聽教誨,務必以教化之法端正言行。
上黨太守郭縕,明知喬琰此舉失當,不僅未曾勸阻,反上書為其求情,責令其調任為雁門太守,抗擊匈奴,反思己過。
“……?”
——這大概是張懿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
且先不說前者這個禁足到底有多大的執行力度,就算是真讓她不能出樂平,那能算得上是什麼懲罰?
樂平再怎麼隻算是個縣,也到底是個享有萬戶的縣國,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也總還是要這麼個小半日的,怎麼看都要比他先前被關在房中的待遇要好上太多。
尤其是,處理國中事務的樂平相還是喬琰一手舉薦出來的,這地方便等同於是她的一言堂。
在自己的地方隨便撒歡,這叫什麼禁閉!
至於每隔旬日需要前往州府聆聽教誨,這就更不算是懲罰了!
崔烈的祖父崔駰,《達旨》吐典言之采,《七依》入博雅之巧①,與班固、傅毅光彩比肩,又以《四巡頌》聞名大漢,除卻文辭造詣之外,其家學詩書春秋同樣卓著,崔烈崔蹇便顯然是其後嗣中表現最為卓著之人。
能在這樣的名士這裡聆聽教誨——
張懿覺得,要不是他立刻就得走馬上任的話,他其實也可以留在這裡聽一聽。
再一想到樂平還有個蔡邕在,他就更氣了。
這叫什麼?旬日往來州府一趟,其餘時間還能聽蔡邕講書?
誰家禁足的日子是這樣過的,太學也不過如此了!
再看看對郭縕的懲罰,張懿更覺得有點來氣。
這位上黨太守前些時日就已經抵達晉陽,甚至還在張懿麵前出現過幾次,態度堅決地表達了對喬琰的支持,就因為這個,張懿沒少在心中連帶著他一道罵,深覺這家夥真是陽曲郭氏中出現的異類。
他明明有一手好牌,卻非要站到這等篡逆的人這裡。
要知道若是洛陽追究喬琰的罪責,縱然背後有世家撐腰也不能讓他脫罪。
如今將他從一富庶郡守調任成了邊地太守,瞧著倒像是個降職的意思,可從郭縕的行事作風中已不難看出,他就是個硬骨頭!
這樣的人,反而還真覺得自己憑借這次的事情,落到了夢寐以求的崗位上。
張懿覺得自己已經不隻是
() 心口發悶了,看到郭縕那個都懶得裝模作樣的得意表情,他還有點牙酸。
但他再怎麼覺得心中不快,也顯然沒這個資格去質疑天子的決定。
此時並州地界上權力最大的並州刺史不叫做張懿,而叫做崔烈。
見崔烈已將聖旨宣讀完畢,張懿強忍著自己翻騰的心緒,從牙縫裡擠出了那“接旨”一字。
然而正在他準備甩袖離去、眼不見為淨的時候,喬琰卻忽然走到了他的麵前,朝著他恭敬地行了個禮,開口說道:“琰此前多有得罪,還望張太守勿要見怪。”
“……”張懿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不要因為喬琰刻意說出的太守稱呼而露出什麼失當的表現。
但他下一刻又聽見喬琰說道:“太守即將啟程,按理來說我該將從州府中暫借用之物,除卻官印之外儘數返還,但不巧的是,有些東西我已送呈給了陛下,大約是還不回來的。”
張懿剛想開口問她此話何意,就聽到她以隻有兩人聽得到的吐出了“袁本初”三個字。
張懿眼神一震。
“太守不必擔心,陛下又未曾在聖旨中提及此事,料來也覺此離間胡人之策可行,還不回來就還不回來了,隻是若還想收藏此筆墨,得再索要一封就是了。”
見張懿臉色不妙,喬琰抬了抬眸,“張太守何故這個表情?”
張懿訕笑回道:“這就不必了,當今書法名家甚眾,我另擇一人相求就是。”
這消息又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喬琰所提出的那個建議也簡直沒有任何可實施的餘地。
這短時間內他還哪裡敢聯係袁紹?
固然劉宏的確是沒在下達的旨意中體現出對這封信的隻言片語,但把他從並州刺史降級作廣陵太守的安排已經足夠說明態度了。
這絕不隻是因為他無為無能而已,而分明還暗藏了幾分警告。
這麼一看,遠走廣陵,安心去此處治理,也未嘗不是個好去向。
喬琰目送著張懿離開,唇角露出了幾分笑容。
聽新抵達的這位崔刺史問兩人方才在說些什麼,她不疾不徐回道:“上月我於張太守處見一大作頗有雅趣,因樂平有書畫名家,便想著借閱一觀,他若急於要走,還需有那麼點時間去將此物取回。但這位張太守雖在庶務上稍有不通,人情上卻著實豁達,說是另擇一副字畫就是。”
崔烈離得遠了些沒有聽清,但他總覺得以這一人之間的關係,好像不應該是喬琰所說的這樣才對。
但既然張懿直接轉頭就走,未曾對此事提出什麼異議,喬琰話中也頗顯禮數,看起來就像是個正常的小輩,應當也沒什麼問題。
崔烈對著她那雙眼睛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了所以然來,便也沒在這件事上深究下去。
不過他也越發覺得,喬琰此人絕不會是個很容易教導的角色。
對方在接旨之時的氣度沉穩已非等閒,如今言談之間的冷靜更讓人想高看她一眼。
此外,他雖然在做官上沒有太高的天賦,眼力總還是有的。
比如說,他稍一思量便知,喬琰在並州得到的絕不隻是郭縕這一位太守的支持而已。
若要做到如她這般政令下達,下方遵從,必定還與此地的世家之間有著盤根錯節的關係。
崔烈心中忖度,沒留意到喬琰還真在此時和人群中的王揚交換了個眼神。
這一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說實話,天子沒有對喬琰做出重罰,在她的意料之中,王揚也從喬琰的表現上猜到了這一點,但直接做出替換並州刺史之事,還是讓兩人都有些意外。
先前喬琰在拉攏王揚的時候,給他畫出的大餅是:等到張懿的聲望折損,也就是他們這些個並州世家可以行動的時候了。
隻是沒想到劉宏乾脆利落地空降了一個並州刺史過來,讓此地的情況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狀態。
不……倒也不算就是原來的狀態。
喬琰對張懿的了解不多,對崔烈這名字卻耳熟,也約莫知道一些他那花錢買三公位置的事情。
出於崔烈身份的考慮,他和張懿之間存在一個最大的不同——
他的背後絕不會有一個指手畫腳的袁氏。
這對王揚這些個並州本土勢力來說可能未必是好事。
畢竟在已經被前司徒占據了並州刺史位置的情況下,要再一次出現替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們便難免需要揣度一下崔烈的態度。
對喬琰來說卻可以算是個好消息。
起碼崔烈在言談中表現出的態度,是有幾分拉攏示好意思的。
她給王揚投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跟著崔烈踏入了州府之中。
但讓她並未想到的是,崔烈並不隻是帶著好消息前來的。
這位新上任的刺史踏入州府的書房,見其中一月之內的往來文書也頗有井然有序之象,隻近日因喬琰趕回樂平主持豐收之事才積攢了少許未曾批複的,對她不由生出了幾分敬佩之心。
想到他此番前來的另一個目的,他還是很快收回了觀摩周遭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喬琰的身上,問道:“楊公之孫是否還在樂平?”
這問題乍聽起來好像是在問個廢話。
有楊賜對楊修留在樂平的默許,楊修自然是該當還在樂平的。
但著實架不住這年頭的讀書人總喜歡出外訪友旅遊,崔烈自覺還是要防備一下這種意外情況的。
好在他旋即便聽喬琰給出了個肯定的答複。
崔烈鬆了一口氣。“那我立刻讓人前往樂平,或者勞駕喬侯派人前往,速速通知楊修,楊公病重。”
崔烈都忍不住想要說一句時也命也了。
劉宏在張溫出征涼州之後,將先前被撤職的楊賜重新提拔回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可或許是因為遲遲未到的雨終於在此時落了下來,讓洛陽從熱轉涼,又或許是因為這兩月之間擔憂於蝗災民生,楊賜的身體一直就不算太好,
總之在這個委任詔書剛宣讀出來不久,
崔烈剛要出行前往並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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