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暫時沒法對這兩個問題給出一個答案。

他隻能確認一點,比起鄴城的袁紹和劉辯,在長安的喬琰與劉虞這對組合,好像更有可能實現皇族與士族共治天下的目標,或者說,是士族地位不減的漢家天下。

其實非要說的話,喬琰本就應該是荀彧的首選。

戲誌才與郭嘉兩位好友早早便投效在了她的麾下。

荀爽在前往長安後將荀攸送到她那裡做了個軍師。

縱觀天下各路英雄自漢靈帝駕崩、甚至是更早時候開始的表現,又罕有能與喬琰匹敵之人。

但很奇怪的是,他雖然沒親自與喬琰接觸過,卻直覺在她的種種表現中,透露出的並不是個鐵杆漢臣當有的態度。

她早在黃巾之亂中,就已表現得太過理智與清醒了,以至於當荀彧嘗試將自己代入喬琰處境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好像並沒有辦法將她放在那個外露的立場上。

也便是——因為漢靈帝的賞識提拔而無有保留地付出。

如她給自己所起的那個表字一般,像是一把舍身而焚的熾火。

這不太對。

有些態度,那些與喬琰共事或相抗的人或許看不出來,處在荀彧這個局外人身份上,卻要清楚明了得多。

也或許,倘若將她換一個性彆,當世爭鋒之人更能看出她的矛盾之處來。

當然,荀彧沒有必要揭穿她。

畢竟她從頭到尾都沒有做任何越界之事,甚至令並州這一片邊地,發展到了民生政績軍事都首屈一指的地步。

但也正因為這種讓他無法確定走向的野心,荀彧同樣不敢選擇投向她。

這就是他未曾跟諸葛亮說出的話。

隻是現在,出現了一點讓他也未曾想到的變化。

隨著長安的動亂終結,出現在此地的,居然並不是喬琰輔佐著劉協這個少帝,憑借著自己打出的清君側名頭順理成章地架空劉協的權柄,對外則以天子正統之名發起討逆。

也即所謂的奉天子以令不臣。

而是喬琰與盧植、皇甫嵩、黃琬、王允等一眾大漢忠臣,在劉協失蹤之後將劉虞給扶持上天子之位。

敢選擇思想已經成熟的劉虞作為天子,好像又與荀彧以為她有不臣之心的判斷並不相符。

莫非……

她隻是想做權臣,但必須是她所選中的那個大漢天子的權臣?

以荀彧想來,倒也有這個可能。

若將天下州郡中民生治理的情況排個序,喬琰的並州乃是毋庸置疑的魁首,但劉虞的幽州能一度將糧價壓低到一石三十錢,不是第二也能保住第三的位置。

以世人的眼光看來,劉虞即位,勢必能一改昔年漢靈帝時期賣官鬻爵、驕奢淫逸的風氣。

若這就是喬琰的追求,她先前的種種舉動也可以解釋得通。

可惜這種對她執政理念的深入挖掘,絕不會出現在郭嘉與戲誌才送給荀彧的信中。

他也隻能在親身遊曆於四方的一路上,

對比評判各路諸侯的表現,

直到收到劉虞即位的消息後,做出了這個他也不太確定的假設。

到了這種時候,他實在不該因為擔心會像奉孝一樣有去無回,便對她退避不見。

作為曾經被何顒評判的王佐之才,他也大可以憑借著為劉虞出謀劃策的理由踏足長安。

在這種想法的驅策下,他終於來到了武關之前。

荀彧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朝著關內走去。

身後的隨從替他牽著馬,跟在他的後頭。

或許是因為長安即將迎來新的天子,就代表著往來之間的商機,又或許是因為劉表對喬琰進攻董卓中所表現出的效率著實敬畏,放開了對這處關卡的限製,在這座司隸與荊州之間的連接隘口處,有不少商隊的往來。

荀彧置身於人群中,雖因其氣質卓爾,與周遭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卻也說不上太過醒目。

但剛核驗了身份戶籍入關,荀彧便見有一小童朝著他跑了過來。

他停下了腳步,等著小童跑到他的麵前,聽到對方問道:“我家郎主讓我來問,敢問先生可是潁川的荀文若?”

荀彧順著小童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見那頭是一列商隊,規模不算太小。

其中被小童特意指著的那一輛馬車,比起一般的商隊所屬要看著稍精致些,但也至多被人覺得是家產豐厚的商人而已。

隻是此人能認出他的身份,好像也並非等閒。

荀彧回問道:“若是又如何?”

小童道:“若是的話,郎主請先生上馬車一敘,從此地往長安城行去還有三百多裡的路程,先生雖有馬匹坐騎,到底不如馬車舒坦。”

荀彧雖不知來人身份,但還是答應了下來。

不過讓他有些意外的是,在他登上這架馬車後所見到的,居然是個隻有十七八歲的少年人。

也是個讓他不難猜出身份的人。

車外依然是落雪的寒冬,車內倒是因車廂內鋪設了毛皮,荀彧又在上車前被那小童遞交了一尊暖手爐,並未讓人察覺到什麼寒意。

而這端坐在車中的少年眉眼溫潤,氣質中隱約帶著三分淩厲之色,儼然不是個尋常的文士。

他這開口問好間流露出的揚州口音,倒是讓他又顯得親切了幾分。

荀彧溫和地笑了笑:“廬江的周公瑾不替孫伯符戍守揚州,何故經由荊州前來長安?”

被揭穿了身份的周瑜也很坦然:“隻要這一趟出行比起戍守九江的意義更大,當然可以來。”

荊州和孫策之間有殺父之仇,雖如今劉表和孫策都該算是支持喬琰和劉虞這頭的,但兩方之間的仇怨不可能輕易地化解。

周瑜作為孫策的左膀右臂,原本是不應當走這一線而來的。

但考慮到,袁術與孫策之間也算是有一番你追我趕的矛盾,這條路線又要比走豫州線安全得多。

此外,按照方今的時局來

看,周瑜確實有這個出行的機會。

誰讓此刻身在汝南的袁術一麵深知周瑜不好應付,不敢重新奪回九江,一麵還得麵對境內劉備所帶來的威脅。

他又怎麼會想到周瑜會忽然離開九江,來到長安。

先前商隊過武關的稍事停頓中,周瑜已讓侍從在外頭新燒了熱水,此時正好被他用來招待荀彧品茶所用。

如今的大多數茶餅還是南方所出,揚州之地的茶便是以采摘之後的茶葉烘烤成赤色,碾碎加上油膏製成的,在衝泡後還要加上蔥薑之物。

但因上次陸苑尊奉喬琰之命到訪揚州,她談及並州飲茶少有添料,至多品其純粹之味,周瑜便也跟著學上了。

此時這清透的茶湯被推到了荀彧的麵前。

車駕已在繼續朝著北方行駛,因馬車的質量上佳,這一路不算起伏,隻是在並未倒滿的杯中晃開了一道波瀾而已,倒也未嘗不是一種趣味。

周瑜繼續說道:“此前先生自徐州抵達揚州的時候,我便有所聽聞,隻是眼見先生並未有上門拜訪何人的意思,就未曾打擾。如今趕巧又在此地碰上。”

數月前他聽聞荀彧行到揚州境內的時候,本是想請孫策嘗試一下邀請對方的。

可想想此前的高岱一事,周瑜又先打消了這個主意。

事到如今,他和孫策都不是傻子,不會看不出來,高岱的事情背後有人在推波助瀾。

彆看伯符最開始是因解廬江之圍才入駐的揚州境內,不希望他在此地站穩腳跟的,依然不在少數。

這些人也就自然不會樂於見到,在孫策的麾下出現可用之才。

除非荀彧明確表示了要與孫策會麵,否則還是當他並未出現在此地為好。

事實證明,周瑜的這個應對之策也並未出錯,看荀彧過境而不入門戶的表現,顯然對孫策並沒有多看好。

反倒是如今這個趕赴長安路上的萍水相逢,還能讓他們對酌閒聊兩句。

荀彧看了眼麵前的少年。

若論儀態風度,對方實可算是士族典範,而若看其在揚州行事,更不失有勇有謀。

他向來是個惜才之人,也不必對這位好客的馬車主人擺什麼架子。

他道:“若隻是品吳中名茶,也無所謂打擾之說,多認識一個朋友而已。”

荀彧話說出口,也不免思忖起了周瑜前來長安的目的。

若說隻是要替孫策謀求揚州牧的位置,按照荀彧所聽聞的那樣,孫策既已經對劉虞稱帝之事表現出了認可與擁躉,揚州地界上也沒有比孫策更有能力擔任這個位置的,再若考慮到喬琰所能發揮出的作用,周瑜是沒有必要親自走一趟的。

這幾乎已經是一個板上釘釘的委任。

但就像周瑜所說的,他覺得此行還有比起鎮守九江更要緊的事情,故而做出了這個選擇。

看來他不是為了觀察劉虞和喬琰之間的君臣相處模式,以防日後應變不夠及時,就是想從關中正在展開的建設中尋求

經營揚州的經驗。

荀彧並未將他的猜測在神情中流露出來,但隨著二人的交談,周瑜順勢說起了前來此地的目的,確實是想跟喬琰做一筆交易。

至於具體要交易何物,本著不必交淺言深的道理,周瑜也並未詳說。

兩人也便將話題轉向了書籍樂理之說。

周瑜比荀彧小了十二歲,但他已算是出仕於孫策的麾下,姑且算是平輩論交也無妨。

對荀彧而言,這往長安去的路途上有這樣一個交談之人,正可算是旅途樂事。

但他也未曾忘記此行而來的觀察目的。

在車駕的中途停歇中,他已留意起了前來此地的人。

既到了關中境內,有些先前還如周瑜一般混跡在商隊之中的,現在也變得不加掩飾了起來。

因袁術與劉備在豫州的爭端,不乏有對兩方都不太看好的汝潁之士南下進入了南陽地界,如今也正好隨著劉虞將於長安稱帝的消息而進入關中。

荀彧自己就是潁川出身,從隊列中窺見了不少熟麵孔。

隻是這些人到底是去觀望的還是直接尋晉升途徑的尚未可知,故而兩兩相望之間也隻是彼此頷首致意而已。

他看著眼前的情景說道:“聽聞劉公任幽州牧期間,互市的商賈也不敢有二價,若真如此,等翻過明年去,到了開春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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