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早年間過得最苦的日子,便是被董卓脅迫裹挾前往長安,剛在關中落腳的那一段。
彼時的董卓隻將他當做一個可以用來招募兵卒的幌子,而未曾真將他當做一個大漢天子。
當董卓自己都隻能麵對長安那一片廢墟的時候,也就更不會對劉協有什麼吃飽穿暖的待遇。
好在也隻是一個月後,當時在華陰屯田的段煨很快給新起的朝廷提供了食物,又有盧植黃琬等人從洛陽而來,支撐起了漢室的體麵。
有了食糧,董卓倒也未曾像是李傕後來對董卓的情況那樣,將類似於腐爛的牛骨這樣的東西送給劉協吃。
但孩子的直覺是很敏銳的。
長時間生活在董卓的掌控之下,讓劉協的神經始終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中,更讓他食不甘味。
反而是眼下的情況裡,哪怕在他麵前擺著的隻是一碗不那麼粘稠的米粥,也讓他覺得很是滿足。
在他住在此地的第二個月,他就已問清了他所在的具體位置,而不隻是知曉身在益州。
他此時在漢中郡偏東南方向的位置,在大巴山的北麓。
這裡有個格外雅致的名字,叫做竹溪,附近的河流也叫這個名字。
此地位處於西城和上庸之間,因並不屬於漢中平原的範圍,故而平日裡少有閒人往來。
他的養父並不種田,而是憑借著砍柴和打獵掙錢。
要劉協看來,他可著實是個本事人。
哪怕是在去年冬雪封山的時候,他也能從林子裡逮出點野味來,到上庸去售賣,還會改裝出一些好用的陷阱來進行捕獵,多得些獵物。
而他的養母平日裡會做些針線活,隻是按照她自己的說法,益州這裡有這等本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著實不缺她這一個,所以更多的時候,她還是折騰些炮製草藥的活計來補貼家用。
剛來此地的前兩個月,劉協還在養著身上的傷勢,又生怕會有董卓的人將他給抓捕回去,他隻敢窩居在這個山中小院之中,根本不敢外出,便跟著養母學了不少。
這些東西對劉協來說,若是再往前推上兩年,絕沒有這個可能去接觸。
但當他當真開始掌握這些基礎生活技能的時候,又隻覺這實在要比做個身不由己的皇帝幸福太多。
他一邊想著往事,一邊拿起了一旁的餐勺。
因益州氣候的緣故,這裡是可以種植水稻的,所以麵前的粥不是北方的黍麥粥,而是稻米粥。
米還是買回來後劉協幫著一起舂的。
已經被煮到軟爛的米粥上,飄著一層很是淺淡的油花,劉協翻了翻米粥,就發覺裡麵除了窩著的那個蛋之外,還加了一點點肉糜。
對於打獵為生的人家來說,肉確實沒有那麼少見,但放在飯菜之中自己吃用,對他們來說依然很奢侈。
劉協抬頭問道:“今天怎麼……”
“前幾日看你的衣服又短了,想來是長身體的時候
,總不能真一點油水也沒有。”婦人說道,“明日再用你摘的筍燒些燜肉,好叫你跟那竹子一樣拔高。先吃著,等你爹回來,聽他給你說外頭的趣事。”
劉協抿了抿唇,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該當說些什麼才好,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麵前的這碗粥,米和蛋都不是精挑細選過的,但對劉協來說,遠比他在早年間吃過的任何一種山珍海味都要美味。
等到日頭近午的時候,他那養父方才從外頭回來。
正如養母所說,他出去打聽消息的時候也順帶采買回來了不少東西。
他一邊將兩捆布遞給了妻子,一邊將裝著米麵鹽鹵等重物的筐子給擱置到了地上,轉頭就見劉協用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著他。
想到他今日和喬琰留下的人手接頭所得到的囑咐,他拾掇著東西的同時,和劉協說道:“犯不著擔心外頭的戰禍,那位樂平侯得了朝廷的敕封,領大司馬的位置,說是要與咱們那位益州牧大將軍一道製服張魯。結果劉益州還沒到呢,樂平侯就把漢中平原全打下來了。”
“劉益州慌得很,不僅送糧送人,還把漢中送給了長安朝廷接管。”
他沒去看劉協臉上一瞬間精彩起來的神色,隻繼續說道:“不過這跟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沒什麼關係。聽他們說,咱們這一片過陣子也要被陸續接管過去,想來也不必打,還能過安生日子。漢中平原要起軍屯墾荒,要將早前跟隨張魯的送去開路,也跟我們沒什麼關係。”
劉協與真正的農戶少有接觸,根本沒能意識到,倘若他這養父真是個尋常的農人,其實不應該知道這種會戰之事。
頂多就是知道漢中易了主,劉焉還給此地送了東西。
他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方才養父說的一句話——樂平侯領了朝廷敕封的大司馬位置。
哪個朝廷給的敕封?
為什麼會給她大司馬的位置?
自去年八月到如今,已經有半年的時間了,劉協始終沒有問過長安的情況。
最開始的時候,這或許是因為他既然裝作了失憶就得裝得徹底一些,當然不該過問什麼太容易暴露身份的東西。
可到了後來,很難說他的這種表現是不是出於逃避的心態。
現在驟然聽到喬琰拿下漢中的消息,他卻不得不問了。
他原本以為,在他失蹤之後,剩在鄴城的劉辯就會成為唯一的正統。
這樣一來,漢室就可以從原本二分的情況下歸為一統。
這對天下庶民來說無疑是一件好事。
但倘若事情是按照這樣發展的話,好像不應該同時出現喬琰擔任大司馬而劉焉擔任大將軍的情況,甚至還是喬琰出兵漢中。
這是什麼奇怪的發展!
劉協斟酌了一番說辭,問道:“您說,大司馬?”
“你不會覺得這是什麼養馬的職業吧?”男人爽朗地笑了笑,“聽說那是天子之下最高的位置,現在是由樂平侯擔任著,因為她在前天子失蹤後扶
持了劉幽州繼任天子,又有剿滅董卓亂賊的功勞,自然是該當有高位重賞的嘛。”
“說到那董卓老賊可真是氣人,”
他接著說道,“要不是因為他,也不會有這麼多長安的民眾跑到咱們益州來了。這些人沒有土地,也就隻能先乾著樵夫漁民之類的活,可跟我搶了不少生意。不過反正他死了。”
聽到董卓已死,劉協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
但他這口氣才鬆到一半又陡然意識到,這不對啊!
按照養父所說,長安城中的董卓已經沒了,他劉協也在同時失蹤了,被他父親委托為托孤之臣的喬琰居然沒有選擇轉而支持劉辯,而是扶持了劉虞登基?
那豈不是天下還是有兩個天子,也還得繼續生亂下去?
劉協的臉色變了又變,竟不知道自己的失蹤對於天下來說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這個神情變化,被養父給看了個清清楚楚。
男人旋即說道:“要我說這也挺好。那劉幽州的美名,就算是我們這些益州人也有聽聞過,幽州是什麼苦寒之地也不消說了,他居然能在幽州讓糧價穩定在每石米三十錢。”
劉協聞言瞪大了眼睛。
這種事情,在他還在董卓掌控之下的時候,是絕不會有人告知於他的。
他隻知道長安城中的糧價高得驚人,就算是有他強行下令讓董卓放糧賑災,也沒能讓此地的情況有太多的好轉。
但劉虞居然能讓糧價穩定在這個數額,那他的治下是何種場麵似也可以想象得出了。
會有美名傳到益州來,穿過了重山萬水的阻隔,好像也不是什麼難以理解的情況。
劉協又聽男人說道:“再說那樂平侯,逢戰必勝,又看重民生,將並州的畝產增加了不少。這一對君臣配合,許是民眾之福呢?”
他話剛說到這裡,就聽一旁的妻子說道:“你都說了,這跟我們漢中地界沒多大關係,你管人家是不是好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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