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入黟山征討祖郎,重傷而歸!
這個消息就算被他的下屬有意隱瞞,在黃蓋等人迫切地撤出涇縣,轉移駐軍到銅官境內,延請廬江、丹陽、吳郡各地的名醫秘密會診,就連廬江太守陸康都趕赴了銅官後,誰也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孫策進攻祖郎大勝回返的情況。
“阿兄現在是何情況?”因朱然的緣故也被一並接來此地的孫權著急問道。
這消息隻怕是瞞不了母親多久的,總得在驚動母親之前儘快拿出個救治的辦法來。
可這些進去的大夫一個個都在江南地界上有著神醫之名,卻都一個個搖著頭出來,在被他們請到一邊暫時不許他們離開的時候,還個個頗有脾氣地表達了一番不滿,隻是懾於黃蓋他們武力威懾這才不得不聽從安排。
“蛇毒,現在隻能確定是這一點。”黃蓋著急得額上都沁出冷汗了。
在看到孫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後悔,自己為何就是疏忽了那麼一瞬,真讓孫策遭到了這樣的意外。
若隻是中箭還好說。
就算真是傷情緊急,也完全還有機會找上長安那邊,請坐鎮於池陽醫學院的張仲景前來走一趟,可偏偏這支紮入體內的箭矢上,並不隻有帶鏽的倒鉤,還有毒——
一種暫時沒能被分出門類的劇烈蛇毒。
天下之毒蛇何其之多,就算真是有藥可解的,隻看著其中毒的表現也沒法確定門類,更彆說是找到相克的救治之法了。
最麻煩的是……
“仲謀啊,這些醫者猜測,這可能還不是大漢境內的毒蛇。”黃蓋說到這裡,又忍不住歎了口氣。
孫權愕然:“怎會如此?”
一旁的韓當解釋道:“那最後一支毒箭出自黃祖之子黃射的手筆,黃祖還在世的時候格外喜歡異域來物,除了那隻被人獻給他的番邦鸚鵡之外,極有可能還有一批毒蛇。這次黃射秘密回到豫章郡可能就是為了取回這些東西的。”
“提煉毒蛇的毒性相當麻煩,甚至在毒箭造成後的一日若不將其命中目標,就會失去效果,黃射極有可能就是趁著討逆將軍入山中後才開始提煉的蛇毒。”
“而這一次,他真是奔著報父仇不計生死的想法來的……根本不可能給我們留下什麼線索。”
在孫策和那些山越人交手的時候,黃射就這麼靜靜地蟄伏在一旁看著,直到孫策前去帶回淩操的屍體的那一刻方才射出了自己手中的毒箭。
即便此刻經曆了一番激戰後孫策還有不少部從在側,他射出了這支箭矢後他自己也躲不掉,黃射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
事實上早在他帶著朱治的頭顱找上吳郡四姓的時候,他就已經沒有給自己留有多少活命的餘地了。
所以還沒等孫策的部下將他給擒獲,他就先用隨身的短刀了結了自己的性命。
黃射一死,他們連最後問詢的人都已沒有了。
除非……
“除非我們能
在山中尋到他還沒用完的毒蛇,或許還有機會。”黃蓋開口道。
這是極有可能存在的,因為即便是此番步步為營的山越人大概也無法判斷,今日就一定是對著孫策下手的最好時機。若不是他忽然選擇了帶著親隨孤軍深入,未必會讓人有機可趁。
可這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又何其艱難啊。
就連他們先前挾進攻涇縣得手的大勝之勢攻入山中,都沒能直搗祖郎的老巢,眼下孫策重傷,甚至隨時會有性命之憂,他們真能懷揣著對孫策的擔憂拿下這勝利嗎?
那祖郎大概巴不得見到孫策出事,或許等他們攻入山中的時候,僅剩的線索也已經被切斷了。
“左一個顧慮右一個顧慮的,等到遲疑完畢人都沒了!”
站在角落裡的周泰在去年與同郡的蔣欽一道投效到的孫策麾下,因其戰如熊虎,孫策對他格外倚重,已給了他一個彆部司馬的位置。他陰沉著麵色聽著又一個“名醫”給孫策宣判了死刑,忍不住開口喝道。
“張公,我聽你一句話。”周泰忽然轉向了張昭。
張昭原本並未隨軍,但在周瑜還身在徐州的情況下,遇到這等決斷之事總得有個人出來拿主意的,他便被黃蓋令人趕緊找了過來,此刻因行路匆匆,身上還透著一股疲憊之態。
周泰問道:“張公,您覺得我等是否該當進攻黟山,先將祖郎給拿下?”
要周泰這等性情率直之人覺得,他既然在救治孫策這件事上不能為其幫到什麼忙,那不如就替孫策去完成這個平定山越的夙願,說不定他們這邊是哀兵必勝,真能一鼓作氣拿下祖郎,又恰好能在打上對方老巢的時候拿到什麼意外的收獲。
張昭卻很猶豫。
孫策對他的禮待和交付的重任不會讓他在孫策重傷的時候冒出什麼轉投彆處的想法,他隻是在猶豫,若是他們在進攻祖郎中遭到了第二輪的損失,會否讓山越不僅重奪涇縣,甚至選擇進攻銅官,到時候孫策所奠定的揚州局麵,便真要在一夕之間分崩離析了。
然而還沒等他猶豫出個所以然來,忽有親隨朝著此地叩門而入,一進來的第一句話便讓眾人都變了臉色,“有大量不屬於我方的船隊朝著銅官來了,對方聲稱——”
“是大司馬的部從。”
船隊?
還是喬琰的船隊?
去歲喬琰令海船從海陵港口出發遼東,已讓江東這邊驚了一跳,想到這支船隊可能還是憑借著周瑜當年和她交易種田之法送出的人手和技術打造出來的,而海陵這出港口也是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落到長安朝廷管控之下的,他們便不由驚歎於喬琰謀劃之深遠。
而此番她忽然引船隊東行,不知為何,聞聽此訊之人都直覺,那不是她要開赴到海陵地界上去的船隊。
可即便是在場之人已經有了這樣的認知,他們也未曾想到,來此的何止是大司馬的部從,還有大司馬喬琰本人。
這玄裳朱衣的女子為下屬簇擁而來,雷厲風行地進入了銅官縣的地界。
隨同她前來的竟還有原本駐紮在長沙郡的朱儁!
“敢問大司馬此番前來是……”
張昭剛代表著此地的孫策從屬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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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必多說了,伯符何在?”
“數日前我收到揚州這邊的密報,說他不顧周公瑾的勸阻,非要舉兵圍剿山越。涇縣的祖郎比他在此地駐紮的時間不知道要久多少,他此舉太過莽撞了。眼下揚州數郡好不容易全部收歸在他這位揚州牧的掌控之下,為何要做這等操之過急的舉動?”
喬琰這頓疾言厲色的說辭簡直像極了長輩對晚輩的訓斥,想想她和孫策之間隻相差一歲,便怎麼聽都有幾l分滑稽,可若按照二人之間的官職差分,又並沒有什麼問題。
她已接著說了下去,“周公瑾勸不住他,那就我來勸。他若將個人仇怨淩駕於大局之上,那還做什麼揚州牧!”
她眉頭微微上揚了些許,“為何如此表現?他人在何處?”
張昭沉默了有好一會兒,這才說道:“討逆將軍中了祖郎在山中的埋伏,此刻身中毒箭,隻怕……”
“隻怕是有些不好了。”
在聽到喬琰那句“周公瑾勸不住他,那就我來勸”的時候,在場之人都不由在心中閃過了一絲想法,若是她能夠再早一些前來此地那該有多好。
孫策不聽周瑜的勸阻,覺得他有著必勝祖郎的信心,是周瑜在此事上杞人憂天了。
在主從之分和確實沒有足夠證據的情況下,孫策的這種執拗也很難有人攔得住。
可若是讓喬琰來說這件事卻顯然有這個勸回去的機會。
因為唯有她敢用這句“做什麼揚州牧”來對孫策做出警告。
也唯有她,在戰略和武藝上都被孫策視為努力的方向。
昔年洛陽初遇,孫策便被喬琰那把兩截三駁槍給打中了一次,這大概也變成了他最特殊的體驗。
可惜,喬琰還是來遲了一步。
驟然聞聽孫策中毒瀕危的消息,彆說被喬琰說動前來的朱儁,就連這位大司馬的臉上都閃過了幾l分震驚之色。
但或許是多年間的風浪早已讓她不能讓自己的神情過於外露,她旋即就已鎮定下來了神情,說道:“隨軍軍醫是出自池陽醫學院的,也先讓人看看有沒有救治的希望,若還能拖得住,我即刻傳信關中令張仲景前來。”
“先帶我去看看。”
喬琰的這句話簡直像是給原本死寂的氛圍中注入了一支強心針。
原本都打算帶人前去征討山越的周泰當即打消了他的這個算盤,在前頭給喬琰開起了路,似乎就怕有人會衝撞到這兩位貴客。
喬琰也確實是在隨隊的人員中帶了個醫護人員,因其本是為了防止親衛之中的成員和喬琰本人出現什麼急症的,在看診的水準上相當高。
可當此人看了看孫策的情況後,還是麵色凝重地搖了搖頭:“他但凡換一個中箭的位置,並在中箭後得到了妥善的處理,或許還有救治的機
() 會,但後肩這個位置……隻能恕我學藝不精了。”
毒蛇咬在手腳上,還能用捆紮繃帶阻遏血液流回到心臟,用火炙烤傷口,放出毒血的這些個辦法來延緩毒發,在後肩這等距離心臟和頭顱都如此之近的地方,還已經過去了將近一日……哪裡還有什麼阻攔的餘地。
這被拔除了箭矢後保持著俯臥姿勢的年輕人,麵色上一片慘白與赤紅,因毒入肺腑的緣故,還表現出了發熱的症狀。
“我能做的,大概也隻有讓他恢複些意識,有什麼該說的話都說了吧。不過……他不一定能出聲。”
喬琰望著孫策從先前意氣風發的模樣變成今日的瀕危將死,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幾l分唏噓之色。
直到那隨軍醫者將話說完,她這才將目光轉了回來。
在抵達銅官縣之前她並未跟這醫者之間做出什麼提前通氣的溝通,但對方的這個診斷,卻顯然是對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問道:“江南地界上可還有什麼未曾被請來看過的名醫,或者徐州境內也行?”
“黃公覆將軍,張子布先生?”
聽到喬琰單獨點出名來,黃蓋和張昭這才從怔楞中回過了神來。
他們本就已經所剩無幾l的希望,在聽到喬琰帶來的醫者宣判的那一刻徹底被粉碎了。想到孫策即將麵對的英年早逝結局,無論是一度為孫堅部將的黃蓋還是被孫策親自招攬的張昭,都隻覺自己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黃蓋苦笑道:“若真還有漏網之魚的話,我們早已讓人去請了,哪裡還會等到大司馬前來。”
她擰了擰眉頭,又朝著那醫者問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醫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減其毒性,在兩日之內基本也該發作了,眼下的這種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這個答案,和張昭黃蓋等人請來的醫者所給出的答案相差無幾l,其中甚至還有說不到半日的。
在沒有抗毒血清和清創術的醫療條件下,這種救援無能也實在不能怪罪於醫者的本事。
可這一日的時間,絕不夠他們將消息送到長安,再將張仲景請來。
華佗就更彆說了。畢竟誰都知道,他為了研究域外的病症近來還駐紮在涼州的地界上。
孫權的臉色已經徹底變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與他同在此地的伴讀朱然托著他,他幾l乎要摔倒在地。
這句並未有多給他們希望的話,徹底否定了他兄長還能活著的可能。
孫權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喬琰的背影,希望能從這位在天下間有著無數奇跡傳揚的大司馬的嘴裡說出一句改變結局的話。
但讓他失望的是,喬琰隻是替他們做出了一個決斷而已。
“與其讓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願意跟你們有所交代,”她環顧了一圈在場的人後說道:“請人去將吳夫人即刻接到此地來,我想一位母親並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見的地方失去了孩
子。”
她對著醫官點了點頭,“動手吧。”
“不行!”孫權也不知道是何來的勇氣,忽然在腳下有了幾l分氣力,在站穩後掙脫開了朱然的攙扶,衝到了喬琰的麵前,“若是我阿兄還有救怎麼辦,讓他清醒過來,豈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態,交代完了後事便隻有送死的結局!”
喬琰俯首朝著麵前這個隻有十三歲的少年人臉上看去。
在這張尚且稚嫩的臉上還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氣相,眼下看來,還是個完全沒長大的毛孩子。
孫堅死後,有孫策為他遮風擋雨在前,加之他又還是個正在讀書進學的年紀,神情中還分明有幾l分幼稚的姿態。
“你能救?”喬琰揮了揮手,示意本想上前對孫權做出攔阻的下屬退下去。
孫權咬著下唇搖頭。
他若能救,也不會是這等無助被動的樣子。
“那便不必再說了。”
在這句斬釘截鐵的話丟出後,在場之人都清楚地看到,喬琰的目光已經徐徐地轉向了在孫策床尾角落裡擱置著的那把長槍。
她接著說道:“你的兄長,乃是當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戰場上對他而言是一種榮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對手是祖郎也沒有什麼區彆。”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應對,但唯獨有一點,總該死個明白。”
“你若是讓他混混沌沌地躺在這裡,直到沒了呼吸,那才是對他這英雄氣概最大的褻瀆!”
“說得好!”她話音剛落就聽到黃蓋在旁應道。
這先後任職於孫堅孫策父子麾下,又親眼見證了這二人死亡的老將,在眼中已浮現出了一層淚水,但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在每一個字裡都並沒有因為哽咽而有所猶豫。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支持大司馬的意思,救醒討逆將軍。”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將軍一定還想跟我們交代兩句,我也想告知於將軍,那山越反賊,我等必定會為他鏟平,絕不讓他留有遺憾。”
“我……我也同意。”張昭有一瞬的遲疑,但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他隱約覺得喬琰在這話中說什麼“死個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細究她話中的意思,又分明隻是希望孫策能夠將後事交代妥當,不要像是文台將軍一般橫死於荊州之野,竟連兒子的最後一麵都沒能見上。
“救醒將軍吧。”
他說出這句話後,隻覺自己先前趕路而來強撐著的一口精氣神都徹底鬆垮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