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王匡逃走、河內易主的消息,已經在猝不及防間給了袁紹又一出直擊要害的打擊,那麼許攸的這篇文章,就是直奔著雪上加霜而來的。
當年的許攸還曾經在鼎中觀裡品評喬琰的那出《州牧封建論》的時候說,她的論點分析還算到位,痛斥於劉焉的用詞上卻著實不夠毒辣,可想而知他是個何種風格。
這篇文章還未出現在袁紹的麵前,他都能想到,被他以那等方式舍棄的許攸,到底會用何等犀利的言辭來對他做出抨擊,以報他當日險些喪命、又被人押解到長安論罪之仇。
但讓袁紹有些驚疑不定的是,當他的手中拿到那份被使者分發出去的月刊樣稿之時,在由許攸撰寫的那一頁文章上赫然寫著幾個字。
【後漢大將軍袁紹功過小傳】
袁紹:“……”
後漢這種稱呼,儼然是站在了大漢覆亡的角度所產生的。
可明明鄴城朝廷尚在,這等稱謂的出現簡直像是喬琰那邊已然處在了勝券在握之中。
而所謂小傳,更應當在人死了之後才出現,偏偏出現在了這裡!
許攸這混賬是沒寫什麼與袁本初絕交書,或者是討袁氏檄,但他寫的這東西,在陰陽怪氣上簡直是更勝一籌。
更何況,想想看吧,樂平月報的三月刊上極儘所能地將喬琰登基的場麵記載其中,於是這還未正式發行的四月刊上便將大漢指為前朝,這其中的諷刺之意簡直溢於言表。
饒是許攸在開篇之時先寫的是袁紹的出身家世,以“勢傾天下”來形容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以“有資貌威容”來形容袁紹本人,都沒能讓袁紹有任何一點放鬆戒備的意思。
果然在第二段中,許攸便寫到,袁紹早有天下將亂之明斷,故而以並州為汝南袁氏長保富貴之地,為張懿謀並州刺史之位。
可惜張懿此人在並州蝗災中辜負了袁紹對他的期待,被大雍陛下給拉下了馬去。
不過這出舉措上的失敗並沒有影響到袁紹致力於讓汝南袁氏穩坐高閣的決策。
趁著中平四年的度遼將軍選拔,袁紹將袁氏門生代表韓馥塞進了比試的隊列中,並助力於其脫穎而出。西園八校之中也多有類韓馥者。
【袁氏富貴無極,儘在謀劃之中。】
【及靈帝將崩,帝有誅大將軍何進之意,袁紹乃諫大將軍曰,可召四方猛將及諸豪傑,使並至京城,以脅天子。座中有陳琳、鄭泰等辯駁其言,袁紹尤固己見,雲董卓實非叛逆,不過西涼一匹夫爾。何進然之。】
【……紹與其兄弟謀劃,以火燒洛陽北宮之舉迫宦官並皇子外逃,又會盧植領兵策應於京師,紹乃助於董卓入京握持北軍,盧植敗退外逃。然董卓為禍,袁紹亦逃。】
這些話說得誠然客觀,甚至讓袁紹都將彼時漢靈帝將要駕崩之時的洛陽境況給回憶了起來。
可這樣的一番“事實”,哪裡是能以這等史書筆法記錄在報紙上的!
一想
到喬琰治下的民眾因為急就篇的緣故多有啟蒙之人,
一想到這份月報的發行數量已到了極為可觀的程度,
袁紹就覺得自己眼前一黑。
在許攸的這番描述中,他看似沒對袁紹做出任何一點評價,可在許攸的筆下,袁紹對何進做出的建議和助力於董卓在洛陽站穩腳跟這兩件事,已經足夠他遺臭萬年了。
而這還隻是許攸所寫的一個開頭而已。
那討董之戰中的拖延時機與向喬琰借糧,那奉迎天子於鄴城意圖號令天下群雄的謀算……
還有,那場失敗的兗州之戰。
對此許攸倒是沒有用什麼誇張的筆墨來記載袁紹是如何給各方世家畫出大餅的,也沒對袁紹是如何做出的進攻決斷做一渲染,隻是在其收尾之時以異常平靜卻犀利的筆調寫道——
【逃兵途徑定陶城下,有曹仁得命戍守於此,紹不敵,乃奪許攸坐騎而逃,遁入濟水,歸於鄴城。】
【往後之事,非我所見,不可妄言。】
【君有生路,我有前路,各不相欠,聊以此傳記敘往昔,無有歪曲事實之處,以供來者評說。】
以供來者評說……
什麼來者?大約便是後世撰寫史書之人。
以樂平月報這等廣泛傳播的文字媒介,還真能作為史書參考的史料。
這一句話是真狠啊!
殺人不見血的文字,簡直莫過於許攸的這一出了。
當所有人看完這篇文章的時候,在場幾乎陷入了一種令人感到窒息的沉寂之中,就連吞咽唾沫的聲音都顯得無比的清晰。
他們也下意識地都將目光集中在了袁紹的臉上。
因袁紹從那使者的手中將報紙給接了回去,此時並不是站在隊首麵朝天子的狀態,而恰恰是麵對著他們,並不難讓人看清神情。
他本就不好看的麵色已經徹底變成了鐵青一片,額角的青筋也有一瞬緊繃到突起。
要不是此刻身在這鄴城朝廷的朝堂之上,眾人簡直要懷疑,他會不會在強烈的憤怒之下將手中的這份樂平月報給撕成兩半。
可惜袁紹沒有喬琰那等印刷的手段,也沒有她在數年之間鋪設月報名頭的累積,以至於無論是當年的欠債還錢之事、田豐前往並州充當臥底之事,還是今日許攸的這出“紀實文學”,都無法用相似的方式做出還擊。
更可怕的是,許攸所寫的樁樁件件分明都是有其他人證的。
誰也沒想到,這位多年來對袁紹一心擁躉的謀士,會在此時發出這樣致命的一刀。
周遭的視線裡除卻對袁紹到底要如何還擊的疑惑裡,也難免摻雜上了幾分對這位大將軍的質疑。
袁紹不會看不到這種無聲的情緒。
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說兗州、豫州以及河內郡的丟失,是他要麵對的正麵戰場損失,那麼樂平月報上單獨給出了一個版麵的長文,就是側麵戰場的交鋒。
他已經輸了前一場,絕不能再輸掉後一場了!
無論是
他的尊嚴還是他所處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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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絕不允許他在這等已然弱勢的局麵中收手!
當那份勃發的怒火逼近到嘴邊的時候,他忽然將其壓製了下去,轉頭朝著這位使者問道:“多謝足下將其告知於我等此文之存在,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在他這話說出的時候,袁紹的氣勢倒是無端地抬高了一個層次,令人陡然驚覺,他倒是還未曾將自己的體麵和大將軍威風都徹底因對手的打擊而丟棄在後。
楊彪不由皺了皺眉,倘若他未曾聽錯的話,袁紹這話裡的意思,倒像是要找這使者的麻煩,以間接來給喬琰那頭一個下馬威了。
但這個前來傳達消息的年輕人,卻仿佛渾然未覺袁紹此刻表現出的威逼淩迫之意,依然保持著不卑不亢的態度回道:“在下淮南劉子揚,敢問大將軍有何指教?”
這個名字說出的那一刻,袁紹的眸光頓時一凝。
劉子揚,劉曄?
怎麼會是他?
喬琰派出其麾下的大多數人前來出使鄴城,袁紹都可以在大雍覆漢的罪名麵前,不必顧忌以何種手段來對付對方,唯獨劉曄這一類的不行。
隻因他也是個漢室宗親!
漢光武帝劉秀之子劉延的後代!
袁紹但凡還要捧著劉辯在天子的位置上,繼續打著遵從漢統的名號,他就不能擅動漢室血脈。
何況,劉曄還不是尋常的漢室宗親。
許劭在避禍南方之時曾經對他有過“佐世之才”的評價,絕不遜色於那王佐之才的說法。
縱然其在此前並未涉足於政壇,將許劭的這個評價落到實處,那也已讓他的身上籠上了一層名士的光環。
也讓他成為了一個袁紹更不能動的存在。
袁紹並不知道,劉曄的出現乃是因為喬琰在令人尋找許劭的時候正好遇上,將其帶往了洛陽,在荀彧收到喬琰指令讓人前去三謝袁紹的時候,劉曄主動請纓接下了這個任務。
他隻知道,他本欲尋一途徑發泄的情緒再一次遭到了堵截,此刻心口一團長久不散的鬱氣四下衝撞,幾乎讓他的喉嚨口都彌漫上了一層血腥味。
他費勁地讓自己用儘量平和的語調問道:“子揚乃是大漢宗室之後,為何效命於賊?”
劉曄回道:“袁公不予辯駁子遠先生所寫是真是假,反問我為何效命於賊,倘若並非是一出本末倒置之舉,這何人為賊,好像已然清楚了吧?”
他朝著上首的劉辯拱了拱手,“致謝已送到,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告辭。”
袁紹仿佛是個雕塑一般當即定格在了原地。
劉曄丟下的這句“何人為賊”簡直是紮人心肺得厲害。
他這一句話,很難不令袁紹手中那張樂平月報上許攸寫下的文字,又再度在他的腦海中快速閃過了一輪,以一種更加犀利的姿態將他批駁了個體無完膚。
以至於在這樣的審判之中,袁紹甚至沒能來得及讓人將劉曄給攔截下來。
() 直到散朝之後,在被人攙扶著回返到大將軍府的路上,袁紹才勉強從那稍有幾分恍惚的情緒裡掙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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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許攸的親戚裡能被光明正大問罪的還真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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