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間的識文斷字之人若真能在十人之中有一個,政令的推行將遠比今日要不知容易上多少倍。而這些認字之人裡能將字組合成文章的,又要打上一番折扣。

當將區域縮小到關中地界的時候,這個人數固然因為喬琰推行識字之事有所增長,也還絕不到能隨便將檄文堆滿兩個倉庫的地步。

這已不是必須要依靠竹簡來記載書籍的年代了,改良版的紙張讓這些人投遞文章完全可以通過紙張的方式來實現。

那麼要想裝滿兩個倉庫,需要多少份文書送到樂平月報的校稿處?

袁紹本還覺得,這隻怕是喬琰想要借此給他們這頭再一次施壓,故而對此誇大其詞,可當袁紹揮退了下屬,目光落在麵前那份樂平月報的三月增刊之時,他又陡然意識到,在喬琰甚至敢將陳琳所寫的檄文刊載在報紙之上的時候,她根本不必再以這樣的方式為自己造勢!

或許……長安城所出現的踴躍投稿、堆積庫房是個現實。

他袁紹和彼時王允所扮演的角色何其相似!

王允行刺喬琰,讓這位本應當是大漢大司馬的存在得到了民眾不忍見其處在絕境的擁躉,甚至將其送到了天子的位置上。

而他和劉辯發出的這封檄文聲討再一次激起了長安百姓對她的聲援,於是無論這些人到底是否有這個落筆成文章的本事,都要在早已價格低廉的紙張上書寫幾筆,以便讓她看到——

無論這天下是否當真還有忠於大漢之人,又是否還有人覺得她這個皇位來路不正,在他們的心中,她都已經是毋庸置疑的天下之主!

事實上袁紹還真沒猜錯。

當喬琰從蔡昭姬這裡收到對於這些征文投稿的時候,真見到其中有不少隻寫了隻言片語,甚至是一兩句打油詩的文稿。

它們以一種異常樸素的姿態表達了對於那封討伐檄文的抗議、對袁紹劉辯的不滿和對她的支持,也讓她無端想到了一個東西。

“和那個風箏很像。”喬琰喃喃出聲。

蔡昭姬沒有在此時搭話,打斷她在此刻的思緒。

她知道喬琰所說的是哪個風箏。

彼時她還並未成為並州牧,而是以挾持張懿的方式奪取了並州的權柄便於下達指令平定蝗災,當崔烈接手並州刺史位置,她也將要前往樂平去麵對那兩年禁足的刑罰之時,她在並州州府的院牆上“撿”到了一隻風箏。

那上頭寫滿了“謝”字,卻並非全部出自於識字之人的手筆,而有相當多是以臨摹的方式完成的。即便如此,還是有不少寫成缺胳膊少腿樣子的。

這份樸實的謝禮在後來被和書畫一般裝裱了起來,隨後放在了並州的州府之中。

而此刻這些送來的“檄文”,真是與那風箏有著同樣的意義。

“將這些遴選出來單獨編纂成冊送到我這裡來。餘下的……”

喬琰的目光在蔡昭姬已和屬官一道加班加點篩選過一輪的文稿上掃過,接著回道

:“以仲宣的那篇為頭名(),其餘的由你令人排版入四月刊中吧。這期的售價不變?()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頁數翻倍。”

蔡昭姬輕咳了一聲,努力憋住了自己想要發笑的衝動。

這句“頁數翻倍”的特殊待遇,絕對是為鄴城朝廷準備的。沒有第二種可能。

要不是每一塊用於印刷的雕版總還是需要時間的,倘若再多增設,這期月刊的發行可能會遭到延誤,她毫不懷疑,陛下可能會想要直接人手一本發放出去。

“少府執掌著天子府庫,不缺這個錢。”喬琰隨手翻了兩頁麵前的文稿,又道:“總得讓袁本初感受一下長安民眾的熱情,不是嗎?”

袁紹可能是感受不到這種東西的。

三月增補刊物之中同時出現的武將招募和檄文征集,已清楚明白地將喬琰打算趁勢吞並冀、青二州的意願給展現在了袁紹的麵前。

近在咫尺的危機感讓袁紹不得不憑借著劉辯此前的誓師動員,自二州地界上廣泛征兵,繼續加強各方關隘的戍守。

偏偏輿論上的對峙還沒結束,北麵的戰事又起。

上一次呂布就進攻得令人猝不及防,這一次,僅僅是在距離他上次出兵的半個月後,他便再度以異常蠻橫的攻勢殺入了河間郡內。

因其上一次的長驅直入危害不小,袁紹在沮授的建議下,給高順升了職,並給了他更高的調兵權限。

然而這一回,呂布居然一改其用兵直來直往、恨不得直接殺穿敵陣的作風,正是在高順的士卒發現他的一瞬間,他便帶著與他一道出來作戰的士卒一道退回了幽州境內。

而且,他還真就不出來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處讓袁紹無法不懷疑,這很可能是北方兵馬意圖大規模南下的前兆,接連兩日都為這出有始無終的出兵而臥不安寢。

但袁紹又哪裡會知道,這僅僅是因為呂布在此行抽簽中抽中了被發現便回返的選項而已。

也就是在這樣一份對四方戰局的不知所措之中,袁紹收到了下屬為他快馬加鞭送來的樂平月報四月刊。

在本就已經足夠憋悶的處境裡他好像是不應該再給自己找不痛快的,但一想到倘若其中寫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他總得看到了,才能做出合適的應變,袁紹又打消了將其視而不見的想法。

他的手在空中定格了有好一瞬,這才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將其接了過去。

而這一展開,他便見到了這月報卷首上鬥大的“檄文征集精選”六個大字。

袁紹:“……”

這還真是有夠明目張膽的。

正常的征文哪裡會以這等征集的方式來寫,偏偏喬琰絲毫不在意於這些文章獲取的來路,恨不得將她得到了多少聲援都給儘數展現在標題之中。

共計七千餘份文稿,最終遴選出其中最為切合實際,少有妄言,針砭時弊,氣勢凜然的二十份,刊載在樂平月報之上,以圖久存於世。

他的視線下移,便見到了這列於標題之下那篇喜獲頭名的文章

() 。

書寫此文之人,名為王粲。

王粲王仲宣!

袁紹記得這個名字。

他父親王謙曾經是何大將軍的長史,與袁紹和許攸都得算是舊相識。

但讓袁紹真正記得王粲的,可不是因為他的父親。

如今雖沒有這個建安七子的名頭,也理所當然地不會給他評出個建安七子之首的名號,但自建安元年王粲以一篇神女送征賦聞名長安,袁紹便將此人的名字給記在了心中。

不過彼時在袁紹看來,他至多也不過就是個借著寫長安新路實則為喬琰造勢的“阿諛之人”,如今……

如今卻是此人將聲討他袁紹的檄文寫在了那樂平月報上,還被以這般醒目的方式放在了頭版!

想到當年他那一番奇思妙想的文賦寫法,就算袁紹還未曾正式去看這是一篇何種文章,已下意識地在心中直覺不妙。

當他看到這檄文的內容,也當真是覺得眼前一黑。

這不是一篇以正經檄文格式所寫的聲討。

這篇文章,名為《答冀州老農問袁大將軍》。

這乍聽起來和檄文沒有半枚五銖錢的關係,但打從這開篇數句之中,便已可見,王粲此人將文名起得如此接地氣,在打擊袁紹的態度上卻絕沒有任何一點收斂的意思。

隻因他寫道——

【朝發白馬,暮至鄴都,有昊天豐澤,百卉葳蕤。路與老農同行,言今春正值耕作,或與去年光景不同,忽有車馬徒眾過境,非權勢滔天之人不可有,然將至城關即四散而去,金玉奢華景象不複,唯輕車簡從入城。

問老農此何人也,答曰後漢大將軍袁紹是也。

吾聞聲而笑,言其虛偽如故,是效昔年舊事也。】

袁紹臉色一變。

何為效昔年舊事?

便是他在早年間還在擔任濮陽令的時候,因許劭此人身在汝南,袁紹生怕從他這裡得到了一個不佳的評價,影響了他“養望”的目的,故而有意在到家前將自己的車馬仆從都給遣散了開來,以一種看起來簡樸的派頭回到了汝南。

而在王粲的描述中,他在鄴城周遭也有這樣的舉動,和當年沒什麼區彆的虛偽。

袁紹當然沒有在鄴城乾出這種舉動。

可他有沒有做這件事不重要,王粲所指代的虛偽也未必就是因為這樣的一出削減排場的行為,就像他也不是當真來到了鄴城的附近,也見到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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