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之外的東南,有一條銅礦蜿蜒而過,處於淮南與吳的交界處。
自豫章郡被太後接手,成為長安深深安插在吳國的一顆釘,吳國的銅產量已然不能夠支撐鑄幣,這時候,與淮南國交界處的礦脈就顯得彌足珍貴。
儘管吳王幾乎放棄了鑄幣,將海鹽列為新的支柱,但銅乃獨一份的資源,如何也不會嫌多。他的目光,投向交界處的的礦脈,而他的鄰居,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孩——
僅次於代王,與梁王劉越交好的淮南王劉長。
起初,吳王劉濞和他的親信,誰也沒有把劉長放在眼裡。力大無窮,四肢發達而頭腦簡單,是吳王給淮南王的評語,他斷定劉長就藩的五年內,將深陷於內務,因年紀尚幼而與國內大臣鬥智鬥勇,不能著眼外事。
後來他發現他錯了。
這就是一條瘋狗,逮誰咬誰,誰若小看了他,就能被撕下帶血的皮肉!
許是劉氏皇族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性格,那執著的瘋勁,叫所有輕視他的大臣狠狠摔了跟頭。劉長或許是真的頭腦簡單,他手段粗顯,直來直去,可偏偏願意聽國相的話,偏偏擁有孝順的美名。
劉濞在長安算計了劉長一把,卻沒想到會惹來不計後果的報複。淮南王一就藩就宣布,交界處的礦脈是他的。
隨即便是大張旗鼓,送人前去開采,派遣軍隊駐紮,還當著左右的麵說:“吳王兄被天唾棄,還有何顏麵與孤爭礦?”
傲慢,狂妄!
吳王沉屙的病體都快被氣好了。
可他還真不能把劉長怎麼著。這可是梁王的玩伴之一,明顯在皇太後心中掛了號的,前些日子,長安還派使者給淮南王太後趙姬送來藥草,用以調理身體。
何況淮南的國力,並不遜於吳國,他隻不過勝在就藩的時間長;若真要比資源條件,還是臨近中原的淮南國更為富庶。
吳王權衡良久,終是沒有其他動作。
等,等,等!
咽下這口氣的劉濞,臉色更灰敗了幾分。想他先帝子侄,劉氏子孫,何需淪落到此?
吳王加大力度,給身在長安的交侯呂產送禮。再過了半年,韓彭未死,大漢打敗東胡騎兵的喜訊傳來,吳王冷靜地觀閱自己的士卒。
他的弟弟德侯連同潁陰侯等功臣,失敗了,給呂產的禮,全白送了。
吳國軍隊,怕是不夠梁王衛隊一回合打的。
這麼些年,破財又背運,王宮的私庫已然捉襟見肘,那交界處的銅礦,由不得他不在意了。
不等他運用手段,要與淮南王搶食,一封詳細的戰報,連同當日長安宗廟的細節傳向四方。吳王細讀之下,喃喃道:“天罰,白煙?寡人有些熟悉。”
王後麵色驟變,眼睜睜看著丈夫噴出一口血,霎時花容失色:“大王——”
吳王頗有些好轉的病再次加重,可多年前依仗的神醫並不在此。
就在這時候,長安使臣來臨,送來陛下退位、梁王登基的詔令,笑得很是客氣:“太後宣諸侯王與各地兩千石臣入長安,為天子敬賀。”
他仿佛沒有看見吳王灰白的發絲,與平躺在榻上的衰敗模樣,宣完詔,就平靜地告退了。
收到屬下打探來的消息,使臣眼一眯,“爭礦?”
他暗暗記在心裡,隻等歸去與天子、太後回稟。
……
淮南國,國相望著延綿不絕的運輸車隊,又看看自家腦子仿佛有問題的大王。
劉長雙手舉鼎,半晌放了下來,眼神亮亮的:“從前答應過幼弟的事,孤得說到做到。”
臨江國,劉建埋頭庫房,精挑細選看有什麼好東西,半晌猶豫起來,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聽聞劉建的意願,臨江國相覺得腦子有問題的不止一個,深深看他一眼:“大王若是自請,就沒有回頭路了。”
豫章郡,郡守酈侯呂台整理衣冠,出發前,對屬官道:“取一塊銅礦石,拳頭大小足矣。回頭送與吾弟。”
屬官暗想,郡守難不成要氣死交侯?
梁王宮,接到太後密令的趙安喜極而泣,把內務交由自己的弟子管理,揣好賬簿,收拾行囊,坐上了梁國相靳歙的車隊。
南陽郡,郡守北平侯張蒼與弟子賈誼連夜動身。張蒼摸摸賈誼的腦袋:“侍奉天子,是為了重振儒門,還是為了胸中抱負,你須弄清楚。”
“兩者雖可兼容,到底有輕重。儒不似法家,處處以君王為先,為師不願你被晁錯比下去。”
賈誼若有所思。
大漢十六年四月,天下聞風而動,各地兩千石郡臣和分封的劉氏諸侯王,於五月初齊聚長安。
劉越從睡夢中醒來,忽然被告知他的好日子要結束了。
雖然這些天,也稱不上什麼好日子,他仍能回憶起張不疑說起梁園豬都被高價預定時候的心情——連帶著董公興高采烈地帶領農家子弟紮根暖房,都不能焐熱梁王殿下涼透的心。
那可是他看著長大的豬崽啊……
望著麵前溫文爾雅的蕭師傅,劉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條件反射背起漢製。
若說留侯曲逆侯是先帝智囊,那麼瓚侯堪稱一本百科全書,他的智謀或許不是最頂尖,論內政,論安民,誰也比不過他。一個月來,蕭何與劉越講解長安城的分布,未央宮的建築,包括百官官職、兩千石大臣的姻親關係、需要牢記的徹侯名單,還有大漢立國以來頒布的政策、製定的各項製度,這與劉越從前的諸侯王課程有些相似,隻不過把“梁國”換成“天下”而已。
若是劉盈從前的老師在此,定能驚駭地察覺,蕭何講解得是怎樣的細致——
天下官吏猶如過江之鯽,天子能記得的,不過寥寥。除卻金字塔尖的三公九卿,就是一些兩千石大臣,沒有出色的政績,在長安同樣默默無聞,好不容易獲見天子,天子或許還要問詢左右,這人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功績?
這不是羞辱,而是視之若常。
先帝在時,他們教導從前的太子劉盈,隻需記得朝堂諸公的名字;朝堂諸公記得衙署官吏,官吏記得麾下小吏,小吏記得縣鄉遊檄,如此一級一級,井然有序,才是正道。
而瓚侯教導的都是什麼?
官吏的名單竟是囊括了整個長安,不論大小,就算一個掌管西市的商吏,也一字不落地灌輸進劉越的腦中。
學生竟是躺平受教,習以為常……
講完長安講關中,蕭何道:“關中諸人,大王要特彆記得。其四,鄭縣戶曹。”
劉越翻閱內史衙署的記錄:“鄭縣戶曹端木猶勸農有方,去歲關中,數鄭縣畝產為先。”
蕭何讚許頷首,過了五天,又道:“大王既然尚有餘力,我們再提一提關中以外的官吏。其六,隴西郡長史。”
“……”劉越雙眼失去了光亮,手上動作不停,“隴西郡長史經手旱糧,不吞一錢,為天下讚頌。”
蕭何微笑起來。
治國是由上而下地治,人心卻不是。君王垂拱而治,百官各司其職,乃黃老大賢的向往;可對於君王本身而言,不被蒙蔽,才是為政之基。
太後尊崇黃老,難道就任由臣子發揮而不糾正嗎?
大王聰慧,記人而已,遠遠達不到他的極限,否則蕭何哪敢這麼乾。想想吧,若有一日,朝廷上報哪個縣鄉收成極好,陛下不經思考,便說出負責農官的名字,那農官聽了,豈不涕零!
關中子弟為何緬懷先帝?就是因為先帝能念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至於大臣,先帝登基後就懶得記了……
劉越渾然不知蕭師傅立誌把他教成先帝進階版,他找記錄翻資料的速度越來越快,習慣了之後,好像也沒什麼不能接受。
都怪太傅!
麵對張口就是背的劉越,蕭何輕咳一聲,也想著都怨張良,把學生教成什麼樣了。這些日子張良睡得倒香,反倒是被同僚討伐的陳平,活得水深火熱,日日同他訴苦,惹得蕭何苦不堪言。
他溫和道:“太史令奏請奉常,觀星象卜吉凶,將後日定作大典之日。太後請臣來教導大王,等到典禮一過,大王就要搬進未央宮,從此起居宣室了。”
“鍘刀”終於落下,劉越竟是小聲鬆了口氣。
這話他一點也不敢和母後說,此時用被子蒙住頭,軟軟道:“終於給個痛快了。”
蕭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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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勝以來,被封賞的將士皆是入住宅邸,韓信彭越尚有些不習慣。住進府中的第二天,瞧見蜂擁而至的同僚們,他們臉都綠了,為躲清淨,轉頭就往梁園跑。
那裡駐紮著梁王衛隊,衛隊暫時還沒有擴充,也沒有更名。
被韓信請出梁園,以應付舞陽侯大將軍等人的蒯通:“……”
韓信,狗賊也!
他罵罵咧咧,到底以梁王門客的名號,與舌燦蓮花的話術唬住了眾人,成為了長安城又一樁談資。
回頭蒯通後悔了,琢磨著要不要跑路。不知是彆扭還是什麼,他是絕不敢承認新帝乃他半個學生,萬萬沒想到做門客還能帶升職的,帝王門客,豈不是就要授官?
下一瞬,蒯通望著上門拜訪的知己——太中大夫陸賈,露出了高興的笑容。
陸賈前來,也是為勸說此事。
如今可沒有了桎梏,蒯通也不是叛臣了。作為朝堂公認的外交專家,陸賈道:“我雖學儒,卻與蒯兄相見恨晚。而今百家複興,蒯兄修習縱橫之術,就不想學蘇子、張子,建功立業揚名天下嗎?”
蒯通心動一瞬,很快化為平靜。他道:“六國混戰不再,縱使蘇秦張儀在世,也得不到君王重視。當今天下,還有什麼用得上我的地方?”
“你卻是錯了。”陸賈搖頭,“南越趙佗,衛滿朝鮮,甚至匈奴,西域……天大地大,何處不容縱橫?”
蒯通沒說話。
半晌他問:“新帝誌向廣闊,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陸賈道:“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雲中城下,那位親自給受傷兵卒包紮,不見半點畏戰,早在很久以前,就有臣子認為梁王殿下肖似先帝了。”
蒯通認同這句話。
即將讓位的陛下與梁王,雖為同胞兄弟,性格迥然不同,他凝視陸賈,隻覺沉寂良久的心慢慢沸騰。
陸賈笑道:“你是梁王唯一的門客,殿下必然惦記著你。”
蒯通竟是少有的不自在起來,難不成,他還要感謝路癡的自己,以及賊子韓信?
……
緊趕慢趕來到長安的趙安被封為未央宮謁者,日後貼身伺候天子。
呂雉一遇到劉越的事,便方方麵麵都為之考慮,生怕有哪裡不周全,仔細一想,把身在梁國的趙安提了過來。據越兒說,此人還算忠心,她叫人查了查,更加滿意了幾分。還有梁王宮的財寶不能落下,不論多少,都充進帝王私庫。
這些日子,趙安在頂頭上司——未央宮謁者令王漁的手底下培訓,聽說謁者令從前在長信宮伺候,當了很多年梁王殿下的傳聲筒,趙安頓生緊迫之心,胖胖的身子瘦了好幾斤。
直至大典當日,趙安終於能隨侍劉越左右,一大早就使出渾身解數,將定製的帝王頭冠,帝王冕服,一一理得平整。
他湊在燭火下,仔仔細細檢查綬帶有沒有瑕疵,那嚴謹的模樣,叫宮人止不住地放輕腳步,寢殿一片肅穆。
直到呂雉緩步而來,盛裝之下,是逶迤的裙擺。無人膽敢直視太後的容光,隱約傳出低低的、輕柔的交談聲:“這是越兒最後一回住在我身側了。”
大長秋笑道:“以後不論上朝還是議政,陛下依舊陪伴太後身側,又有什麼區彆呢?”
呂雉也笑了起來,朝趙安招招手。
“該喚陛下起身了。”她溫和道。
趙安應諾,示意宮人手捧托盤,將帝王冠冕送入裡間。
“……陛下,陛下?”
劉越隱隱約約覺得有誰在耳邊說話,發覺對方說的是陛下,頓時心安地翻了個身,並不理會。
趙安念頭一轉,悟了:“殿下,殿下?該用早膳了。”
劉越小烏龜似的翻了過來,肚子咕咕叫了一聲。
對應著正確的口令,他睡眼朦朧地爬起,等到徹底清醒,發現天還沒亮,今天要穿的衣服也不一樣。
穿好冠冕,配上短劍,劉越蹬蹬蹬地走出來。大長秋讚賞地瞧了趙安一眼,呂雉眼眸一亮,牽起幼子的手:“改口的事,越兒從今日起就要習慣。哥哥已經在未央宮,誤了時辰就不好了,走,我們去用早膳。”
劉越是個不忘初心的人。
儘管被趕鴨子上架,他仍放不下美味的飯食,有什麼事等吃完再說。譬如現在,他咽下最後一口,用小帕子仔細擦了擦嘴,扭過頭,遲疑著指了指天色。
呂雉幾乎一下就懂了。
她也舍不得八歲的兒子每天這麼早起,笑道:“蕭何沒有同你說麼?大典的時辰,與每月的朔望朝一致。需要卯時起身的,還有召集百官的大朝會,但大朝會不常見,上一次開啟,正是為了宣讀先帝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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