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小船靠岸,有接應的馬車在此, 呂瑛上了車, 芝麻哆哆嗦嗦:“殿……呂少爺,你可一定要記得小人是為了您才、才做這事,您可得與刑案司說好了, 不能抓我去修路隊啊!”
呂瑛遞過去兩封早就備好的信:“沒信封的是給你的保命信, 有人來找的話,給他們看就行,另一封是給秋瑜的,記得托人送給他。”
芝麻苦著臉看呂瑛上了青篷布馬車,梅沙提了提韁繩, 拉車的兩匹紅馬便小跑起來, 駛入夜色之中。
“唉, 也不知少爺看到小殿下的信後是什麼反應,罷了罷了,我還是回去看實驗室吧。”
芝麻搖頭晃腦著回府,在實驗室裡點了燈,看著一葡萄酒瓶裡的凝結物,翻閱著秋瑜留下的《化學》, 琢磨著如何用這事務做少爺要求的吐酒石。
馬車是秋瑜為了呂瑛特意設計的,車內空間門大,有足以少年躺著睡的床榻, 還有乾淨柔軟的枕被,又有小爐子方便煮些熱茶,平時呂瑛到粵東道來,都會坐這輛馬車。
梅沙問:“我們先去哪兒?”
“梁州, 我要你去取照月珠。”
梅沙嘟嘟囔囔:“行,我負責偷東西,隻要你不親身犯險,萬事都依你。”
按照夢中那人的說法,要送一個靈魂回故鄉,就得集齊從商朝流傳下來的照年鏡、照月珠、照雪骨三樣奇寶。
照年鏡在呂瑛手裡,而照月珠則是梁州藩王梁王的庫藏寶物。
呂瑛從未想過他會再次和生父扯上關係,因為對他而言,梁王僅僅是他給母親送男妾預備役時的參考標準,陌生又熟悉,以後也不打算見麵,這不是因為恨,而是因為沒有必要。
呂曉璿是那種不會說前任壞話或者在孩子麵前貶低生父的性格,她隻會以最公正客觀的角度,將當年發生的事在呂瑛麵前複述一遍,如何評判這些故事,隻看呂瑛自己。
呂瑛則覺得,既然梁王能為了心中的仇恨拋棄發妻,那麼呂家的權力、勢力自然從此與梁王無關,即使呂瑛以後奪得南禹的皇位的法理性來自梁王,他也不打算叫對方父親。
他的權力根基在呂家,他的天下來自自己的強大,有秦家血脈意味著呂瑛奪權時百姓們、軍士們不用流太多血,可若是沒秦家血脈,這天下難道就不是他的了嗎?
呂瑛默認自己明年去姓秦,卻是因著憐惜百姓性命,想要以相對和平的方式得到更多的權力,而非對生父有所眷戀。
在古時,梁代表著雲、貴、蜀,現在的梁州府則是巴蜀道、雲南道、湖廣道、湖湘道交界處的一塊地方,也是五王亂京裡打醬油的梁王的封地。
青篷布馬車一路往西北方向,從湛江縣到來賓縣,接著從陸路改水路,乘著紅水河入貴乾道,再走陸路,接著入烏江。
一路奔波,江湖什麼的呂瑛沒刻意去找,隻每每到一處地方,都會探查當地民情,最重要的是當地氣候與環境,主要耕作的農作物、當地特產風俗等,自然,他還記錄了當地勢力最大的是哪一族,可有為惡,是自耕農多還是佃戶多……
打聽消息時,梅沙這位江湖輕功第一的俠盜就有了大作用,這家夥溜門撬鎖無不精通,還會口技模擬各種聲音,且會易容之術,連北孟皇宮都讓他潛進去過,可見業務水準過硬。
呂瑛和梅沙摸了不少情報後,寫考察冊子時,順手編了一本《治盜》。
梅沙看到這本書時,不由得感歎:“都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我這是教會小殿下,送全天下的同行進修路隊呢。”
但這話說過就算了,梅沙也知道賊盜不是什麼好行當,他自己是盜亦有道,沾了半個俠字,其餘同行卻大多無惡不作,偷東西時順道害人性命、強|奸女子都是常態了。
有些人還能進修路隊積德,更多的賊盜卻是被埋石階都嫌臟腳的。
呂瑛自幼被家裡嬌慣了,雖是懂農事
,能下田,但看著他那白嫩嫩的樣子,梅沙也不肯讓這位貴主吃苦,平時到了一處地方,要麼住當地最好的店,要麼直接憑那些大戶人家的院子來住。
但這年頭便是富貴人家,被褥房屋中也是有虱子跳蚤的,呂瑛帶了藍阿蘿給的藥囊還好,梅沙習慣了瓊崖島的潔淨環境,卻是大感從簡入奢易,從奢入儉難。
梅沙難免好奇:“殿下,您是富貴鄉裡泡出來的,怎麼到了外頭比我這江湖人還自在?”
呂瑛身穿紅衣,黑發用紅色絲絛束著,衣擺處鳳凰花開得熱烈,他淡然道:“就在幾年前,瓊崖島與外頭沒什麼兩樣,是我決心治理後才慢慢變得富裕乾淨的,外頭苛捐雜稅那麼多,官府剝一層,地主剝一層,地痞流氓再剝一層,老百姓窮得要餓死,當然沒心情打理自己。”
梅沙一怔,隨即失笑:“我以往行走江湖,隻覺著是北孟南禹相爭,使兵戈不休、朝廷稅重,才導致百姓苦,因而很是厭惡官府的人,認識您以後,才看到了更深的一層。”
他輕輕抽了馬屁股一下:“若是當年我父母生在瓊崖島,生在您的治理之下,想必是絕不會餓死的。”
呂瑛回道:“即使是瓊崖島,也依然有人餓死,如今沒有避孕的好法子,隻要吃飽了,年輕夫婦少說能生五六個,以後一旦人口超出土地的負荷,還會有饑荒。”
梅沙一頓:“這是無法阻擋的大勢嗎?”
呂瑛冷靜道:“一,抑製土地兼並,二,帶軍士們打下更多可耕種的土地,三,重視農桑,任何使田畝增產的人都會得到嘉獎,且地位不會低於官吏,這麼做,應是能緩解那一天的到來。”
梅沙再次感歎:“我為了辨識古董,學了書畫、看了史書,還是不如您,也許治國這事也看天分。”
呂瑛很實在地回道:“多走多看多想就行了,我原來也不知道這些,是經常到各處考察民情,才漸漸發覺這些的。”
梅沙覺得自己能多走多看,但會卡在多想這一關上,他要有呂瑛這腦瓜子,早年就該想法子去考科舉做官,而不是當賊。
馬車駛入梁州時,已經到了七月。
說來也奇,這梁州是山城,氣候卻熱得要命,呂瑛一個土生土長的瓊崖人都熱得受不了,進城第一件事就是讓梅沙帶他去衣鋪,他要買涼快些的衣物。
梅沙立刻把人領去全梁州最好的衣鋪,馬車停在華美的鋪麵門口,呂瑛給自己戴了冪籬,白紗放下遮住麵容,被梅沙扶著下車,軟煙羅製、鑲了碧玉的繡鞋上,小白鴿展翅飛翔於一片湛藍間門。
天氣一熱,呂瑛就不愛穿太豔的色,今日隻翻出行李中最薄的水藍花楹裙,這是呂曉璿十一歲時的衣物,呂瑛穿的時候感覺腰鬆鬆的,便係了一條青色綢帶。
衣鋪老板平日裡接待的都是城裡富貴人家的女眷,才看到俊俏得令人目眩神迷的梅沙小心翼翼扶了一少女過來,便知道來客不簡單。
再一細看,少女一身素色衣裳看似簡單,實則處處有暗紋,布料是最名貴的鴨金緞,染得色也正宗,雖衣物有些舊了,也不是尋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衣鋪老板朝妻子使了眼色,老板娘便迎上來:“恭迎貴客,貴客要些什麼?”
那冪籬下的少女熱得有些喘:“要輕薄的料子製衣。”
離開瓊崖島,呂瑛連涼鞋都沒得穿,平時窩馬車裡還能脫鞋光腳,再脫得隻有褻衣,秋瑜弄了能吸汗的好棉請織娘們做棉綢,穿起來還算舒服,但進了梁州後,外出時自然要打扮妥當,於是呂瑛整個人都要不好了,甚至委委屈屈親自動手,拿那個爐子燒起涼茶來。
老板娘將人引到一匹布料前:“這是揚州來的王家錦,用最細的絲織的,這是窈娘緞,看這紋多雅致。”
呂瑛直接指一匹紗緞:“把那匹湖光紗拿下來。”
湖光紗,顧名思義,便是青綠如山間門湖水,波光粼粼,穿
在身上又輕薄,呂瑛夏季拿這個做床帳,至於身上的衣物肯定還是棉綢最佳,那個軟,不磨皮膚。
誰知梁州府最好的衣鋪也沒什麼好物,呂瑛隻好要這平日裡隻配做床帳的玩意,好在他現在隻缺薄一些的外套。
梅沙也知道呂瑛作為澤國小殿下,家裡沒建國的時候就是海貿巨頭,平日裡好物享用不儘,心裡不由得感歎起來。
若讓那幾個做過繡娘織娘、又考入府中做女官的同僚看到主子要穿湖光紗,怕是都要心疼得抹眼淚了,要知道織娘繡娘們大多是雨神的虔誠信徒,貢到呂瑛麵前的東西隻會是最好的。
老板娘看出呂瑛是識貨的人,她以袖掩口:“湖光紗可不便宜。”
呂瑛揮手,梅沙立刻拿出一張銀票:“店家,我家主子不適應梁州氣候,熱得很,麻煩你們快些製外套出來,越快越好,錢不是問題。”
呂瑛接著又挑了淺紫雲色錦、粉色的遊魚幔、有竹紋的森月綢,見到兩匹白棉,也都要了。
老板和老板娘暗暗心驚,心道隻怕真是什麼大族嫡支精心嬌養的貴女才會是這副做派,城裡王府有兩個庶出的小郡主,隨王妃來購置衣物時,也尚且做不到一眼看出什麼東西最好哩。
挑完布料,呂瑛就回馬車上繼續躺著了,梅沙有些江湖人的小法子,弄來硝石做了冰水,他用冰泡了些路上買的葡萄。
葡萄不夠甜,吃起來酸酸的,呂瑛純為了解暑才往嘴裡送:“此處也沒個糖水來泡一泡。”
梅沙問:“要不要去買些糖來?多花些錢,還是能購置到上好白糖的。”
呂瑛:“比起糖,我更想喝椰子水。”
這梅沙可就無能為力了。
離了瓊崖島沒椰子吃不僅是呂瑛的苦惱,也是梅沙的苦惱,如今的瓊崖島連老百姓都可以享受吹著海風痛飲冰鎮椰子水的日子,沒了椰子自由,不適應是肯定的。
接著兩人又要去租院子,呂瑛不喜歡住客棧,嫌那的床榻不乾淨。
青篷馬車與一輛四匹馬拉的華美車駕在路□□錯,按禮,青篷馬車得為這王府座駕讓路。
梅沙知道呂瑛出門在外,不愛惹麻煩,就將車停在路邊,讓王府馬車先走。
尚無封號的小郡主坐在車中,十一歲的小姑娘對嬤嬤討好的笑,悄悄撩開車簾一角偷看外頭的世界,就看到風吹得對麵的馬車車簾飛起一角。
那車中人察覺到她的目光,清清淡淡掃了她一眼。
秦月庭心中一驚,忙放下車簾。
那人與父王好像,甚至比父王更美,如同雲端神祇。
嬤嬤關切道:“車外可是有什麼驚到郡主了?”
“並無。”秦月庭連忙回了一句,靠著車壁。
也不知梁州何時來了這樣的稀世奇珍,若是王妃看到了,定然會嫉妒的發瘋吧,她連沒有子嗣的魯娘娘都容不下,硬生生逼瘋了魯娘娘,隻因父王獨寵過魯娘娘,還要抬魯娘娘做側妃。
秦月庭和另一位庶妹的母親都隻是宮妾的位份,連僅次於側妃的夫人位份都沒有。
思量間門,侍女笑道:“郡主這番挑了好料子做新衣,恰好七巧時能穿出去,王府裡的衣服都有規製,反倒不適合穿到外邊呢。”
秦月庭舒了口氣:“是啊,平日裡也就七巧時能出門一趟。”
嬤嬤:“郡主,民間門雖有一番王府中未見的小趣,到底百姓粗俗,不知禮儀,恐會冒犯貴人,可不要太貪戀外麵,若要交友,可邀城中其餘貞靜嫻淑的好女兒上門。”
秦月庭:“我曉得哩,嬤嬤放心。”
她心中還是惦記著那驚鴻一瞥的絕色,心想祖母麗貴妃恐怕也不過如此了,挑布料時腦海裡隻有那張臉,便顯得有些漫不經心,隻隨意選了喜歡的顏色,也不挑款式,甚至忘了幫妹妹買最想要的湖光紗。
待到七巧當夜,梁州府難得取消了一日宵禁,城內四
處都點了燈。
梁王隨王妃上城門,俯瞰城內繁華,子女則紛紛隨仆役去民間門看燈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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