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意義上說,小猴子才是六號。

它雖是六號的一縷靈魂碎片，卻帶走了六號的大部分靈性，通俗點說,它是屬於六號人性的那部分。

留在他身體裡的靈魂雖更強壯,但因為少了小猴子這一人性之魂,所以表現出沒心沒肺、我行我素的特點。

他不知道如何思考,學習能力遲緩，完全依靠本能行事，高興了笑，難過了哭,被打疼了就打回去。

對於育崽所的環境,他也沒有抗拒，因為他不像正常的小孩，成長到一定階段後,會開始對外界產生探索欲,會思考和反饋信息，會因此產生不同的情緒,因而做出不同的選擇。

這一些,少了大部分靈性的六號,都沒有，或者說十分微弱。

同時,體內血脈之力不斷增強所帶來的痛苦,一直伴隨著他，每當這個時候，本能會告訴他宣泄出來。

一旦宣泄出來，身體舒服了，他的情緒也就穩定了,大概是因為這樣，他反而比其他幼崽更少受到血脈之力和汙染物的共同傷害——

當然，這種傷害被轉移給了周圍的事物，他擁有的破壞力毋庸置疑。

這就像一個客觀意義上永遠長不大的小孩，隨著身體成長，擁有了遠超他年齡本身該有的實力，這無疑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六號父親的悲劇，大抵來源於此。

按照顧青沉給蘇詞的資料來看，六號這種情況絕對是不正常的——作為第二化身的小猴子，不應該占據本體如此多的靈性。

蘇詞猜測，如果是正常分化，六號會保持住人性，在小猴子凝聚出實體後，他會擁有控製小猴子的能力，以及其他不為外人所知的妙用。

因為，小猴子本來就是他的一縷靈魂碎片。

當這縷靈魂被殺死時，他雖然有所損傷，但不致命，同樣的，本體遭遇生死危機時，也能依靠第二化身複活。

但這種情況下，靈魂已經出現不可逆的損傷，想再恢複如初，已經不可能了。

現在的情況是，如果小猴子不回歸本體，當它完全凝聚出實體之後，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這也意味著，六號的人性再也回不到身體裡，作為人類本體的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永遠依靠本能行事的瘋子或白癡，就像他那成為殺人狂的父親本體那樣。

那麼，六號為什麼不想做人了呢？

蘇詞打量著麵前的小猴子，它目光躲閃，最後乾脆低下腦袋，兩隻小手揪在一起，不安卻又透出一種沉默的倔強。

雖然強行將它塞回身體裡，也不是不行，但蘇詞一般不喜歡采用暴力，更何況涉及到靈魂層麵的事情，還是不能這麼簡單粗暴的。

他思索了一下，望著沉默的小猴子，他問道：“你想永遠做一隻猴子嗎？”

小猴子……或者說六號，身體微微一僵。

其實，做一隻猴子，也沒什麼不好。

六號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可以變成猴子的了。

就是突然有一天晚上，他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而床上還有一個他在睡著，而且變得很大。

然後，他發現其實是自己變小了。

他變成了一隻很小很小的猴子，輕輕一蹦，就跳得很高。

或者說，是飛了起來。

他碰到的所有物體，手掌都會穿過去，變成小猴子的他，沒有辦法碰觸到任何物體，所以，也沒有任何物體能阻擋他。

他試著將腦袋抵在房門上，然後就發現自己穿了過去，看到了走廊上的情景。

這詭異的一幕，嚇到了他，等他下意識地把腦袋縮回來，就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房間裡。

那個躺在床上的他，還有呼吸，所以他應該不是死了，但具體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六號也不清楚。

他很害怕，自己會一直變成這樣，再也回不去了。

他惶恐不安地待在房間裡，在黑暗中度過了一夜，直到早上六點的時候，保姆機器人打開房門，將床上熟睡的他喚醒。

然後，六號發現自己真的醒了過來。

他不知道晚上那一切是不是他做夢了，所以他也沒有告訴飼養員和保姆機器人，反正飼養員也並不關心他。

就是保姆機器人，也不過每天都在按照程序辦事而已，他從保姆機器人那裡，並未感覺到什麼真心。

保姆機器人，不會憤怒，不會難過，對待幼崽永遠帶著蓬勃的朝氣和無限的溫柔耐心，讓六號覺得很奇怪。

他看著保姆機器人，總覺得它們戴著麵具，不知道它們那厚厚的金屬殼裡到底藏著什麼，讓他覺得害怕。

所以，他也不信任這些每天任勞任怨照顧他們的保姆機器人。

然後等到隔天晚上，他再一次變成了一隻小猴子。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六號不再感到害怕不安，他的膽子逐漸大了起來，再一次將腦袋探出房門之後，他第一次在夜晚離開了房間。

那是他第一次在夜晚獨自外出。

夜晚的育崽所很安靜，因為沒有受到任何阻隔，所以，他把育崽所裡裡外外都探索了一遍。

甚至還去了飼養員的宿舍。

飼養員並沒有睡覺，他還開著光腦，嘴裡嘀嘀咕咕的，在光腦上寫著一種叫成長日記的東西。

他有著濃重的黑眼圈，模樣看著十分憔悴，這還是六號第一次看到飼養員露出這樣的一麵。

畢竟對方，在白天的時候，雖然也會在他們麵前展現出溫和的一麵，但六號經常能感覺到，他們心中的暴躁和厭惡。

所以他也不喜歡飼養員。

很快他就離開了那個房間，又跑到了隔壁閒置的飼養員宿舍。

跟幼崽的房間不同，飼養員的宿舍裡開著窗，他能透過窗戶，看到外麵的世界——儘管外麵的世界，被一麵高牆擋住了。

六號心裡，第一次升起了出去外麵看看的念頭。

隻是，時間已經來到六點，他再次被保姆機器人喚醒了。

第二次醒過來後，六號終於確定，他晚上變成小猴子的事情，並不是在做夢，因為他那天晚上，還溜達去了保姆機器人充電的地方。

保姆機器人充電的樣子，讓他感覺有點嚇人，他也再次認為，保姆機器人根本不是人類。

然後，他注意到了保姆機器人身上，有幾道他之前沒留意過的劃痕，而在早上被喚醒之後，他確定了那幾道劃痕的存在。

所以他晚上的探險，根本不是做夢。

在確定這一點之後，六號就開始期待起每天晚上的到來，而到了那天晚上，他也如願以償地再次變成了一隻猴子。

他沒有在育崽所中逗留，而是直接穿越一麵麵牆壁，離開育崽所大樓，到戶外溜達了起來。

晚上的基地也很安靜，但是有巡邏的守衛和行動隊的人。

第一次碰到他們的時候，六號嚇得不敢動彈，生怕被他們知道自己變成猴子的事情，那以後自己就出不來了。

幸運的是，他們好像看不見他。

行動隊那些強大的戰士，直接從他麵前走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隻有那個閆隊長，忽然警惕地回頭，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六號嚇得趕緊跳走，好在對方並沒有追上來，從那以後，他遠遠看到那位閆隊長，就會趕緊跑開。

自那天晚上開始，他每次變成猴子之後，都會在基地裡溜達。

因為身體太小了，基地對他來說變得很大很大，再加上每天早上六點就會被喚醒，他每次都沒能離開育崽所多遠。

但即使這樣，六號也十分享受變成猴子的時光。

變成猴子之後，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不用每天都待在房間裡，也沒有人會管著他。

即使變成猴子的時候，沒有人看得見他，他也覺得這樣沒什麼。

外麵的世界，那麼大，他想每天都見識到新鮮的事物。

後來，隨著時間推移，他慢慢可以在白天也變成猴子了，而他原本的身體，還在照常活動著。

這讓六號感到十分驚奇。

他看著那個有些陌生的自己，心裡奇異地沒有感覺到害怕，因為他隱隱約約，能感覺到那具身體裡的自己，和他之間存在著某種聯係。

隻是，留在身體裡的他，好像比較笨，做出的一些事情，就連他自己看了都搖頭。

可……

第一次在白天變成小猴子的六號，並沒有選擇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他再次離開了育崽所，在基地裡，開始了他的冒險之旅。

雖然他也遇到過極端天氣，尤其在晚上的時候，他甚至還正麵遇到過紅霧裡的怪物。

但是，那些怪物都看不見他，他每次都能有驚無險地躲避過去，所以他並不害怕。

在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裡，基地裡還是很美好的。

他喜歡陽光，喜歡曬太陽，也喜歡混在大人們身邊，聽他們聊各種有趣的叫做“八卦”的事情。

六號越來越頻繁地變成小猴子，偷偷跑出育崽所，去做他喜歡做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變成猴子之後，不再是一道虛影。

他可以碰觸到實物，這也意味著，他不能再穿牆而過，不能再隨心所欲地離開房間了。

但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因為不管是飼養員還是保姆機器人，依然看不見他，他變成猴子之後，體型又小，完全可以等到門開的時候再偷溜出去。

而育崽所周圍的高牆，也攔不住他，因為變成猴子之後，他的攀爬能力極強，就算再高的地方他也能爬上去。

他依然可以當一隻快樂的小猴子。

而且，以前沒辦法做的事情，也變多了，比如——搭乘懸浮巴士。

因為身體無法觸碰到物品，所以他也上不去懸浮巴士，無法在短時間內，到達更遠的地方，而在可以觸碰到物品之後，他第一次坐上了懸浮巴士。

那時六號才知道，懸浮巴士的速度，比他的玩具懸浮車要快多了。

他以前走路要一兩個小時的路程，懸浮巴士十幾分鐘就到了，這樣一來，六號探索的範圍就更廣了。

他看到了更多新鮮有趣的事物，他還發現了培植園，那個種滿了瓜果蔬菜的地方。

第一次進去的時候，他興奮壞了。

他最喜歡的事情，發生了轉變——那就是去培植園看那些植物，幾乎每次去都能看到它們的新變化。

隻是，在身體能夠觸碰到物品之後，他已經沒有辦法再像以前一樣，自由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了。

他的身體，似乎在排斥他。

在經曆一開始的恐慌後，六號就慢慢鎮定了下來，因為他覺得，還是做一隻猴子比較精彩和快樂，能不能變回人類，又有什麼關係呢？

作為人類的生活，對他而言，似乎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所以在麵對蘇詞的詢問，問他是否想永遠做一隻猴子時，他保持了沉默。

六號對這個新來的飼養員，從一開始的親近，到害怕敬畏，再到現在的崇拜和孺慕，這一係列的轉變，都讓他無法拒絕蘇詞對他的要求。

他知道，飼養員應該是希望他回到身體裡去，如果他真的這樣要求，他也會乖乖照做。

但現在隻是問他的想法，並沒有一定要他這樣做，所以他如實表達了想法。

蘇詞望著小猴子，不免歎了口氣。

強扭的瓜不甜，如果小猴子真的這樣堅持，那他也不會勉強。

他隻是覺得，現在的六號，還不到做這種選擇的年紀，他完全可以再等幾年，在自己能夠承擔起代價的時候。

他想了想，開口道：“你不是剛剛答應我，要一起改變這個世界，讓糟糕的世界變得美好起來嗎？”

蘇詞看向一旁，那個被安置在桌子上的泥土罐頭。

罐頭裡那株乾枯發紅的小草，不斷散發出歡欣的波動，爭分奪秒地吸收著來之不易的養分，對周圍的事情無知無覺。

但望著如此努力的它，就會讓人覺得，這個糟糕的世界，也並不是真的那麼令人絕望。

小猴子看了看那株小草，又看向蘇詞，雖然它不會說話，但眼神已經傳達出了心中的疑惑。

當一隻猴子，就不能改變世界了嗎？

蘇詞伸手，輕輕摸了摸它的小腦袋，然後說道：“你應該也有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越來越凝實。”

“你現在還是魂體，但終有一天，你會變成一隻真正的小猴子，彆人能夠看見你，觸摸到你，同時……也能傷害你。”

蘇詞深深地注視著他，在看到他理解了這段話的含義之後，才語重心長地說道，“到那時候，你有能力保護自己嗎？”

六號張了張口，才意識到自己現在不會說話。

蘇詞看出了這一點，他說道：“作為一隻猴子，你連用語言完整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都做不到啊。”

“而基地外麵的世界，不僅糟糕，而且非常危險，那些泥怪的實力，你也看到了。”

蘇詞毫不客氣地說道，“如果今天你不是魂體的狀態，就是一隻普通的小猴子，被那些淤泥怪物發現了，你覺得自己逃得掉嗎？”

這一次，六號不再是因為語言限製，而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小猴子羞愧地低下了腦袋。

不僅小猴子的他跑不掉，就是作為人類的他也跑不掉吧？

而蘇詞並沒有停下，他繼續道：“我不可能時時刻刻保護你們，所以你們以後，不單要有自保之力，還要學習怎麼戰勝那些怪物。”

“在顧醫生那裡，你也聽到了，猴子的形態，應該是你的第二化身。我可以這麼告訴你，第二化身的潛力和成長空間，絕對比不上本體。”

“是，就算你現在變回人類，也依然戰勝不了那些泥怪，但不代表著未來。”

“你現在還小，還有時間成長，在將來變得強大起來，隻有擁有實力，才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說到這裡，蘇詞微微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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