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動的昏暗中什麼也看不清,商南明頭痛欲裂,甚至無法分辨自己究竟身處何方。
天旋地轉中找不到定點,像是深海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被拋起又落下。
商南明不得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靜默半晌,眼睛才逐漸適應了昏暗光線,看清了自己身在何處,不適感也慢慢褪去。
他意識到自己站在旋轉樓梯上方,整個空間都仿佛被黑色雕花的旋轉樓梯占據,一圈一圈,螺旋向上,像是黑色的藤蔓向上攀爬,四周牆壁上同樣雕刻著精美雕像,令他感覺眼熟。
空曠巨大的空間內,從延伸向遠方的儘頭傳來人們的走動聲,交談和嬉笑聲。
商南明靜靜側首看去。
幾名學生模樣的人捧著書,說笑著從被白霧覆蓋得模糊的空間裡走出來,他們徑直走向商南明,像是沒有看到他站在那裡,兩米,一米……
學生像路過空氣一樣,擦著商南明身邊走過,絲毫沒有意識到這裡有人在,自顧自的說笑抱怨。
說起考試的艱難,說起自己找的替課學長真厲害連筆記都整理好了,就是要另花錢。
商南明聞聲一頓,側眸看向學生們離開的背影,眼神幽深。
替課學長……
商南明想起自己為何會覺得這棟建築眼熟了。
這是京城大學,民俗學係所在的百年古建小樓。祈行夜的“老家”,就在這。
正回憶著,忽然間,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偉偉你就放心吧,有我跟科考小隊一起走,你還怕什麼?你能找到我這麼優秀的學生,真是燒了三輩子的高香。”
清澈磁性的聲線糅合了笑意,像是陽光下波光粼粼的碧藍海麵。
商南明愣了下,迅速轉頭看去。
……不是祈行夜,又是誰。
站在那裡的青年手捧書本,吹來的微風輕輕掀起他的白襯衫,繚亂的發絲散落鬢邊,眼眸清澈明亮,像是乾淨沒有陰翳的天空。
當他笑起來,像是整片天空都太陽點亮。
比商南明所認識的祈行夜,還要年輕幾分,書卷氣濃鬱的青年簡直就是高等學府形象的具現化,隻是看著他,就會想起圖書館,古老鐘聲,書卷,沙沙寫字聲……安然沉穩的平和。
“我那不是燒了三輩子高香,是造了十八輩子孽!”
氣急敗壞的怒吼聲打破了平和,戳破了幻夢的泡沫回歸現實。
商南明恍然回神,神情重歸平靜,不見剛剛看著青年移不開眼的出神怔愣。
他麵無表情循聲看去。果不其然,出現的是秦偉偉的臉。
秦偉偉倒是一如商南明記憶中的暴躁,不知祈行夜又乾了什麼壞事,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腦袋上直冒煙,暴跳如雷指著祈行夜手指顫抖,怒吼的模樣令人擔心他會不會下一秒就憋氣直接昏過去。
祈行夜卻絲毫不受影響。
他眨了眨眼,甚至還有些無辜。
商南明挑眉,眼眸中沁染笑意。
在自己還沒有出現在祈行夜身邊之前,他就已經如此璀璨嗎?
商南明已經逐漸意識到,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祈行夜曾經發生過的事,是祈行夜的記憶。
渾噩與劇痛中停止運轉的思維恢複工作,商南明慢慢想起雲省密林,想起密林深處的黑洞,人頭氣球,消失的祈行夜,以及緊隨黑洞追來的自己……
商南明不知道在自己昏迷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明白,自己現在應該是在祈行夜的記憶中。
他現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祈行夜的記憶,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祈行夜的經曆。
他在借祈行夜的眼,觀察這世界。
祈行夜笑著向秦偉偉微微躬身說再見,就算他嘴上再總是戲弄自己的老師,親昵的喊著偉偉,但他的禮儀涵養從來沒有落下過,不會讓人產生一絲反感,挑出一個錯處。
臨轉身前,他還不忘囑咐秦偉偉記得帶工具帶身份證明,所有帶領科考小隊外出需要用到的物品和流程,他都事無巨細的提醒叮囑。
甚至不僅是公事,就是秦偉偉的私人生活,哪怕是出門前關水關電這樣的小事,他都細心的沒有遺漏。
一時間,甚至搞不清楚這兩人之間是才是老師。
秦偉偉從嚴肅到逐漸聽得翻白眼,一腳踹過去:“用你說?當我是小孩子,要不要這個老師給你來當啊?”
祈行夜敏銳躲避,秦偉偉也沒想真踹,自然落了空。
他笑嘻嘻道歉說自己話多,不動聲色的替老師安排好了一切,卻也態度委婉親和,不讓秦偉偉感覺有一絲不快。
即便是最好的秘書助理,也不過如此了。
商南明看著這一幕,不由想起曾有人質疑,為什麼秦偉偉會對祈行夜如此愛護更甚親子。
但他相信,任何真正看到過秦偉偉與祈行夜之間的相處,看出祈行夜的所言所行之間,是怎樣待秦偉偉的,都會理解秦偉偉並感同身受。
沒有人能討厭祈行夜。
隻要他有心想要誰喜歡自己,就一定會成功。
商南明很確信。
這是獨屬於祈行夜的魅力。
商南明那張前一刻還因為身處黑洞而冷肅的麵容,也染上笑意,似乎在為祈行夜而驕傲動容。
祈行夜和秦偉偉敲定了前往西南密林科考的細節之後,就揮手作彆,轉身走向商南明。
他目不斜視,越過商南明走向樓梯,沿著雕花旋轉樓梯的扶手向下。
商南明再向秦偉偉所站立之處看去,卻驚訝發現,剛剛還清晰的走廊和辦公室,已經迅速被聚攏而來的白霧覆蓋,霧氣蒙蒙什麼也看不清。
那團白霧不僅淹沒了走廊,也在逐漸向商南明襲來,慢慢吞沒沿路的一切。
商南明皺了下眉,隨即明白過來,因為這是祈行夜的記憶。
不僅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經發生定格的過去,更是以祈行夜的視角進行記錄。
當祈行夜移動,離開秦偉偉的辦公室,他的視角在轉換方向,逐漸看不到走廊和辦公室,以及秦偉偉。於是在記憶中,這些也不複存在。
是茫茫不可探索的霧氣。
商南明在白霧侵襲之前迅速反應,轉身跟著祈行夜的腳步,沿著樓梯向下。
他發現,旋轉樓梯一直通向濃霧看不清的最下方,也在隨著祈行夜的靠近而霧氣散開,逐漸清晰。
所有被祈行夜“看”到的,都會由近及遠,被記錄在祈行夜的記憶中,又隨之重映。
商南明邁開長腿快走了兩步,追趕上祈行夜。當他再回頭向後看去時,卻看到自己剛剛走過的樓梯,同樣被白霧吞噬而消失。
白茫茫一片。
不知被吞噬的東西,都去往了哪裡。
如果擅自闖入祈行夜記憶的人,沒能及時離開,而被濃霧吞噬……不知會如何。死亡嗎?
“你是誰?”
商南明身後,忽然傳來詢問聲。
“你一直在監視我,跟蹤我。你是誰?”
明明是疑問,卻無比平靜,掀不起一絲波瀾。
商南明慢慢轉身,就看到祈行夜捧著懷中書籍,站在樓梯上,安靜的仰頭看著自己。
窗外的光束打進來,落在祈行夜的眼眸中。
沉浮的塵埃與白霧中,那雙丹鳳眼,明亮得驚人。
商南明垂眸,長久與祈行夜對視。
“你現在,還不認識我。”
他開口,平靜道:“但你知道,我始終都會在這裡。”
“我為你所救,也將救你。我是誰?”
“我是你的搭檔,朋友,同行者,共誌之人,托付性命與信任的後盾,為你而永遠不會倒塌的山峰。”
“我為你而來。”
話音落下,白霧聚攏又散去。
雕花旋轉樓梯直達天空與地底,遠不可及。白霧鋪就地毯,一路向下蔓延。
商南明垂眸,原本是祈行夜所站立之地,卻沒有了人影。
他快走兩步,卻見下方樓梯的霧氣中,靜靜站著一道纖細身影。
小少年目光乾淨剔透,卻極冷極鋒利,像是水晶雕刻成的雕像,無聲無息的安靜注視著商南明。
他的眉眼間有幾分祈行夜的模樣,卻要更加稚氣和乾淨。沒有後來祈老板的通透親和,八麵玲瓏,反而抱持著深深的失望和已經平息的憤怒餘燼,似乎是對這世界的不滿。
少年是一場霧氣朦朧中的幻夢,美得不真實。
他隻看了商南明一眼,隨即便轉身,行走向下。
與此同時,商南明所站立的台階也被霧氣包圍籠罩,快速被侵蝕而消融。
他腳下一空,失重感傳來,幾乎要從天空上墜落下去。
商南明心下一沉,快速向小少年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雲霧仿佛代替樓梯,成為通往祈行夜的路。
所有商南明走過的路,全都在他身後消失不見,散落成雲煙。
但商南明已經沒有時間顧得上自己身後的道路。
小少年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像輕盈的鶴,隨時可以飛起來。
商南明也不得不加快腳步,緊隨其後。
他想要出聲呼喚小少年,但是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像是身處宇宙的寂靜。
終於,小少年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樓梯上,揚起一張年輕稚嫩的臉,嚴肅看向商南明。
但不等商南明伸手拉住他,小少年就在深深看了商南明一眼之後,重新快速向下方樓梯走去。
轉過角,消失不見。
商南明愣在原地。
從上方看仿佛沒有儘頭的樓梯,終止在小少年消失的地方,從那一級台階開始化作雲霧的平地蔓延向視野儘頭,純白的地麵最後,是一道黑色的沉重大門,緊緊閉鎖,仿佛在莊嚴守衛著不可被獲知的秘密。
像愛麗絲的兔子,指引夢境。
商南明腳下的旋轉樓梯在逐漸消散。
不論他是否情願,都隻能跟著小少年的步伐,從樓梯上走下來,逐漸向前,穿行過純白沒有儘頭的穹頂大廳,在迷霧中,伸手向黑色大門。
商南明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輕輕落在大門上。
眼眸幽深。
身周的穹頂大廳中飄散著霧氣,逐漸聚攏,從身後席卷而來,像倒灌的海水,逐漸將要淹沒一切。
無聲的催促。
商南明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來路,猛然發力,推開沉重的黑色大門。
吱!嘎———
黑暗如潮水席卷,而白霧迅速向後退去。
就像穿越過兩個世界。
在推開門的那一瞬間,陰冷的夜風,昏暗的燈光,與不知誰家的狗吠貓叫……一起湧向感知。
商南明定了定神,抬眸看去。
卻見自己已經不在純白穹頂大廳,也不在京城大學民俗學樓。
而是身處不知名的小巷。
磚石破舊,小巷狹窄,從旁邊低矮居民樓投下的燈光昏暗,被柵格切得細碎。
他就站在巷口的大樹下,被樹冠投下的陰影籠罩,靜靜看著小巷的方向。
商南明皺眉,四下望去卻沒有看到小少年的身影。
他想要去尋找,腳步卻像是在原地生了根,動也不能動。
站成一棵樹,安靜的注視。
商南明耐心的等待著,眉眼無波。
不知等了多久,從小巷延伸向黑暗遠方的儘頭,有兩道人影悠閒的走過來。
那是一男一女,看不清具體麵容,但依稀還可以看清俊美漂亮的五官,身姿修長。
他們肩並肩,手挽手,態度親昵,說說笑笑的從遠處走過來,手裡還拎著菜籃子,像是剛買完東西回來。
忽然一道強光打過來,照亮了小巷。
那是一輛老型號的小轎車,歪歪扭扭的拐進來,開在狹窄的小巷中,時不時撞翻垃圾桶,撞斷樹木,又剮蹭在牆壁。
聲響驚到了前方那對男女,男人警惕的回頭看去,抓著女人的手將她牢牢護在自己內側,步伐加快想要趕緊通過小巷。
但比他們更快的,卻是那輛左衝右突的小轎車。
不等那對男女反應,小轎車猛衝向他們,在驚恐的尖叫聲中,毫不留情重重撞擊在他們身上卻還沒有停,繼續向前撞在牆壁上,磚石轟然垮塌砸下來。
而小轎車碾壓在那兩人身上又向前衝了幾步,最後還是被掛在傾倒的圍牆磚石中,前輪打著旋,吊起在半空。
大量的血液從車輪和磚石下麵慢慢蔓延出來,染紅了地麵。
從磚石縫隙中依稀能看到碎花裙的一角,卻再沒有聲息,也沒有動作。
劇烈的撞擊讓司機終於搖了搖頭,清醒過來。
他迷蒙抬頭,就從眼前車窗看到了外麵的廢墟景象,頓時被嚇得醒了酒。
司機顫抖著下車,在看到自己車輪下壓著什麼東西之後,被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隨即連滾帶爬手腳並用的逃離,將車子丟棄在現場。
小巷中很快重新恢複了安靜,隻剩車輪空蕩轉動的聲音,和發動機上彌漫的刺鼻煙霧。
似乎這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在黑暗中,融入死寂的夜色。
直到這時,不得不親眼看著一場車禍發生卻不能動作的商南明,忽然察覺到自己重新恢複了行動自由。
他邁開長腿,從樹影後現身。
卻看到已經有人先他一步到達。
在那廢墟倒塌的磚塊上,小少年站在逐漸洇開的血泊中,居高臨下的靜靜垂眸看去,不知在想什麼。
“祈行夜。”
商南明平靜呼喚著小少年有可能的名字:“是你的父母?”
小少年掀了掀纖長眼睫,與他對視:“我想起來了。”
他說:“我不是第一次見你,那不是我們的初遇。”
商南明皺了下眉,腳步停頓。
“早在我以為的相遇之前,就見過你。隻是那時,你沒有穿這一身製服,記憶又太久遠,我忘記了。”
小少年漂亮的麵容冰冷如雕塑:“現在,我想起來了,商南明。”
“你從我這裡,拿走了不應該拿走的東西。”
他向商南明緩緩伸平手掌,平靜如水:“還給我,那不是你能馴服的了的東西,隻會害死你。”
商南明垂眸,長久注視著小少年伸到他麵前的手掌,然後伸出手,有力的握住了那微涼纖細的手掌:“太遲了。已經無法歸還。”
“但是,如果你想要……”
商南明的眼中閃過笑意,短短瞬間,快得像是錯覺:“我可以把我自己,還給你。”
小少年皺了下眉:“這不是你應當踏足的領域,商南明,你有自己的和平世界,不必闖進我的創世紀。”
“你會被黑暗汙染,你會因我而死亡。”
他在拒絕商南明:“回去——回到你應該存在的世界。”
商南明比他更果決:“不。這片黑暗裡,有你在。”
“我不會離開。”
小少年想要從商南明手中掙開,卻撼動不了山嶽。
在他們身後的小巷中,忽然爆發出一聲巨大的爆鳴聲,隨即,火光猛烈升騰。
撞擊後的發動機,在燃燒。
巨響驚動了左鄰右舍,旁邊的小樓窗戶後的燈光漸次點亮,犬吠聲,人的腳步聲奔跑聲,說話聲……此起彼伏。
很多人都在向這裡趕來。
“人們要趕來了,你要和我走嗎……”
商南明說著垂眸,卻瞳孔緊縮。
前一刻還在他身前的小少年,已經不知所蹤。
他轉身向四周看去,卻都沒有少年的身影。
而周圍的鄰居已經跑了過來。
在看清小巷裡慘烈的車禍時,很多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但當他們看到地麵上順著地磚縫隙蜿蜒流淌的濃鬱鮮血,立刻慌了神,趕忙跑過來幫忙。
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試圖衝進火光裡救人,有人在搬動磚石。
現場一片嘈雜中,有人在喊:‘是小祈他們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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