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幻境。

根據進入者心願不同,幻境亦會不同。

慕廣寒猶記自己小時候第一次進入幻境,看到的是流光夜空嬋月高懸之下,一片光華皎潔靜謐的城。

後來許多年,他又在幻境中看過萬丈花海、巍峨碑林,看過金秋十月的田園,與孤寂的蒼茫的深海……

身為城主,責任重大。

因而慕廣寒從來不敢在食夢林中輕易許下願望。

哪怕平日裡孤身一人時常會在心裡偷偷祈禱,希望能有人愛他、喜歡他,希望能有人能陪陪他,或者至少能交到一個知心朋友……

但這樣的願望,他並不確定會不會太過貪心。

所以在林中從來不提。

……

城主自己謹慎之餘,亦常年告誡城中之人食夢林危險,還給林子設下結界。

卻仍舊架不住一些欲念深重且又自負本事高深之人,非要前來一試高下。

就比如……此刻的楚丹樨。

幻境之中。一片血霧,衝天腥氣。

慕廣寒衝入其中,拂去迷霧後,就見地下無數道荊棘藤蔓正從泛著赤紅血腥味的血海破土而出,四麵八方纏上楚丹樨的手腳。周遭黑氣森森,一片哀嚎吼叫,而在此讓人毛骨悚然的情境之中,楚丹樨竟還能保持冷靜,眸中倔強,黑發飄揚,與那藤蔓奮力拚殺。

“楚丹樨!”

慕廣寒衝上去,化出望舒劍劈向尖刺荊棘。

“你許了什麼願望!”

楚丹樨不言,隻深深看了慕廣寒一眼。便轉過頭隻顧咬牙瘋狂揮動手中劍。

“夠了!!!無論什麼心願,我此刻以城主之令,命你立刻將心念破處!這幻境凶險,你先跟我出去——”

話音未落,楚丹將他樨一把推開。

七八支尖銳刺藤,就這麼生生在他麵前儘數紮進了楚丹樨身體中。血肉撕裂之聲穿耳驚悚。漆黑的衣服看不出血水,但慕廣寒知道他必已血流如注。

“楚丹樨,還不破處心念!!!”

然而,狠戾透骨一擊,仍舊沒有戳碎楚丹樨黑眸裡的倔強。

他明明吐了血,卻咬牙強忍劇痛繼續揮劍,每一下傷口都再度撕裂,一股股洇出鮮紅的血來。他卻像是瘋了一樣,手上動作不停反快。

荊棘藤蔓在他的瘋坎下開始暴怒瘋長,本來盤根錯節的遒根上更瞬間生出萬千骷髏。那些骷髏引頸張口,狂叫咆哮著纏住兩人,千絲萬縷將他們凶猛向下拖拉!

慕廣寒狂吼:“楚丹樨,還不收了心念!你真想死?!”

一向不罵人的月華城主,都氣到罵人了。

“要死你他媽自己一個人死,我帶南梔走了!”

“我真走了!”

藤蔓繼續將人瘋狂下拖。

慕廣寒氣得發昏,他這些年來身為城主,真要被這一個個不省心、執迷不悟、前赴後繼、害人害己的混賬給氣死!!!

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個個到底都有什麼毀天滅地的彌天大願,非要賭上命也得實現?!

也不想想命都沒了,再偏執的欲念又還有意義嗎?

都是瘋子,一群瘋子!!!

……

骷髏藤蔓將二人拖入渾濁的血池。

慕廣寒一開始還不服輸,在那血腥之中嘗試掙紮想要去撈楚丹樨,卻發現完全發不出力氣。

很快,他開始困意沉沉,雖努力集中精神強自抵禦,奈何滿願幻境的蠱惑還是過於強大。

他無法擺脫睡意,很快墜入夢中。

夢裡,是月華城的長夜,明燈點點。小院枝頭掛著丹桂,幽香四溢。

慕廣寒從小就沒見過爹娘。

好在鄰居家嬢嬢薑蠶心好,將孤苦無依的他接去了家中,同自己家兒子一起養著。

薑蠶的兒子名叫楚丹樨,和慕廣寒同歲。

在小小的慕廣寒眼裡,楚丹樨簡直就是個小神仙。

長得好看又有才華,還什麼都會,整個人閃閃發光!

明明同齡,慕廣寒還在歪歪扭扭把墨弄灑的時候,楚丹樨就已經寫了一手好字。慕廣寒還咿咿呀呀一首短詩都背不下來的時候,楚丹樨已經出口成章。慕廣寒算不清的數,楚丹樨一定會算。就連劍術與占卜,楚丹樨也一樣在同齡人中拔得頭籌。

慕廣寒過去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十分離譜的念頭——

或許當年,他在楚丹樨麵前的觀感,其實和邵霄淩在洛南梔麵前的觀感……差距不大。

他以前沒這麼想過。

因為他從不覺得自己哪裡像那個二世祖。

可如今,真的回看過往,他突然發現在懵懂幼年時,楚丹樨認真讀書習字,他就隻顧一臉沉迷地觀賞楚丹樨研墨。楚丹樨認真打算盤,他就隻顧在那裡偷摸人家漂亮的黑發。楚丹樨練劍,他直接坐在門檻上,手裡捧著一堆花生果子一邊吃吃吃,一邊眼睛明亮拍手叫好。

這難道就不是又閒又傻?

好在他那麼笨得可笑,薑蠶也並不會嫌棄。

隻會坐在旁邊桂花樹下,泡杯茶,溫柔地微笑著看兩個孩子。

……

轉折發生在慕廣寒五歲那年。

那一年,上一任月華城主姬晟年滿卸任後失蹤。

無奈,新的城主遴選,隻能在長老們的主持下匆匆進行。

千百年來,月華城的新任城主,都是從七歲以下的純真幼童中遴選最有“資質”者。

資質由食夢林判定。

林中有一個安全的小幻境,孩子們進去一趟,資質高下立判。

所有人都認為,新任月華城主必是楚丹樨無疑。

畢竟月華城人口本就不多,適齡的孩子就那麼十來個。楚丹樨在這十來個人裡,太過明顯地出類拔萃了。

慕廣寒也毫不懷疑楚丹樨一定會是新任城主,就連公布結果那天,他都是牽著楚丹樨的小手一

路過去看的,怎麼慶祝都幫他想好了。

誰知看到結果的瞬間,楚丹樨一把甩開他的手。

……

在所有人的議論不解中,慕廣寒懵懵懂懂地,被長老們將接到了月華宮中。

月華宮裡的陳設很是奢華,長老們給他換上了名貴的錦繡華服,桌上堆了好多精致的糕點,宮中一切金銀玉器也隨便他拿著玩。

可慕廣寒還是一點都不開心!

他想回家。

他害怕這陌生的地方,也根本就不想當什麼城主。他隻想回丹桂小院,回到薑蠶和楚丹樨身邊!

慕廣寒就這麼破天荒地,成了月華城曆史上一個當選後在宮裡大肆嚎啕大哭了好幾個晚上的小城主。

終於,長老們沒轍,破例準許楚丹樨的父親楚晨帶他回了一趟桂花小院。

慕廣寒開心極了。

特意從月華宮搜羅了一大包袱好吃的糕點,還把寢宮名貴的白玉硯台都順了。

結果。

“我不要。”

楚丹樨的雙眸,從小時候就像玻璃珠一樣,是深沉的一抹黑。

他毫不留情打掉慕廣寒開開心心送他的小包袱,冷冷看著慕廣寒默默紅了眼睛。

“你滾。”

“以後不要找我說話。”

……

小時候的慕廣寒,是很有一點遲鈍的。

以至於之後很長時間,他都始終沒能想明白,為什麼成了城主以後,他最喜歡最要好的小竹馬,就突然不肯再理他了?

因為想不通,他一遍一遍堅持不懈去找楚丹樨。

無數次登門,楚丹樨不見。

隔三差五送去各種各樣的禮物,楚丹樨統統退回。

好幾次,薑蠶看著小小的慕廣寒垂頭喪氣抽噎著離開也,隻能無奈歎氣。而她的兒子楚丹樨,就隻是麵無表情繼續練劍。

薑蠶不懂,她自己一直都是不爭不搶的溫吞性子,嫁的丈夫也是個溫厚知禮的男子。怎麼兩個性子平靜的人,偏偏卻生出個這樣小小年紀就頗有主見、且心高氣傲的兒子來?

明明她和夫君,誰也沒有催過兒子讀書努力、處處爭第一。

更是誰也沒有教過兒子要樣樣獲勝、時時刻刻都在同齡人中要拔得頭籌。

全是楚丹樨自己立誌,要當下一任月華城主。

自己拚命事事做好、嚴格要求。

楚丹樨這般要強,鄰裡鄉親看也都在眼裡,也常誇他優異,篤定下一任的城主非他莫屬。誰又能想到,這種在眾人眼裡毫無懸念的結果,卻偏偏就是落了空。

薑蠶暗歎,兒子還小,一時無法承受打擊也是正常,隻是可憐了小阿寒。

什麼時候小丹樨能明白,並不是小阿寒故意搶了他的位置呢?

薑蠶覺得這事還是得慢慢開導,讓兒子慢慢想通。

至少不能像自己的夫君一樣,傷了孩子的心——

自從公布遴選結果

後,楚丹樨一直不服,幾次央求父親楚晨帶他去食夢林申訴。

父親不理他,他就跑去月華宮央告其他長老。

小孩子不懂事,鬨一鬨也是正常。薑蠶卻沒想到,她那一向溫和的夫君,卻會突然反常暴怒。

月華宮前,大庭廣眾,他狠狠甩了楚丹樨一巴掌。

“天定結果如何更改?小小年紀就如此輕狂,實在不知天高地厚,還不給我滾回去?丟臉的東西!”

……

小小的楚丹樨何等倔強記仇。

此事過後,一連整整兩個月都沒再肯與親爹說上半句話。薑蠶如何哄勸都沒用。

不久,薑蠶出門買茶,鄰居大姐一把拽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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