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皎潔朦朧,照著空蕩的麥田,與燕王一身月白、衣袂飄飄。
他站在田間,整個人仿佛融進月色。
慕廣寒站在小山崖上望著他,有些出神。
……燕止真就一次次生生讓他明白,一個人的魅力,非關樣貌。
比如此刻朦朧夜色下,燕王就根本不需有任何貨真價實的俊朗不凡——征戰四方的戰神,由內而外藏不住氣焰。身形挺拔修長、如雪鬆遒勁,隻是這麼站著而已,月下沉水的一抹側影便是瀟灑孤清、墨意書畫。
既有如霜的沉靜,又有驚心動魄的冷厲肅殺。
“……”
“……”
行了。
果然。
人還活著。
看到了,確認了。
夠了。
慕廣寒兀自點點頭,那回家吧。
“……”
一邊蘆葦蕩裡,趙紅藥已是心急火燎、不可言說!
燕止!!!
燕止究竟在乾什麼?怎麼還能繼續在那低著頭,慢悠悠地擼貓?
這眼看著月華城主都要走了,他要走了喂!
再不趕緊把人喊下來要沒機會啦!燕止你到底行不行啊?……該不會在這自顧自演了半天,其實根本沒注意到月華城主就在上麵吧?
急得趙紅藥都恨不能丟個石子過去砸醒他。
然而並不能。
因為月華城主此刻畢竟是站在兩丈多高的山崖上,明明白白對整個村子一覽無餘。夜色幽禁,她若真扔了個什麼過去,肯定會馬上被看得一清二楚,
那他們這個局,就未免做得太過明顯拙劣了。
雖然眼下也拙劣,也漏洞百出,但好歹還能勉強維持住最後的體麵,真不能再降格了!
“……嗚。”
趙紅藥眼看著,慕廣寒後退了一步。
很快,半個身子都隱沒在山崖的黑鬆之間,馬上要消失不見了!
燕止!!!!
他走了啊他走了他真走了,再不喊住他就真走掉了啊!燕止!
“阿寒。”
終於。
那聲音沉幽,穿透林葉,在夜色山中風起回蕩。
“……”
月下,一身白衣的燕王,終於緩緩起身。
“既特意來看我,怎麼不說一句話就走?”
月下處處朦朧。
慕廣寒停下腳步,在山崖上原地站了一會兒,微垂的瞳仁緩緩浸染了一絲月的晦澀。
等回過神時,人居然已經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崖邊。
夜色柔媚。
相隔不過兩三丈,可向下看時,卻無論如何也看不清燕王的臉。
隻看到他在崖下,又一次向他張開雙臂:
“阿寒,你下來。”
“……”
相似的斷崖,相似的月色朦朧。
慕廣寒的雙腿也和上次一樣像是被灌了鉛,明知道應該轉身就走,卻始終釘在地上無法移動。
上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該跳下去的。
可還是跳了。
為了一絲飲鴆止渴的溫暖,實在不該。
如今時隔數月,又是相似的月夜、相似的場景。燕王故技重施,再度溫聲誘惑:“阿寒。”
“下來,好久沒見了。”
“我想抱抱你。”
山間一時起了風,蕭蕭數數,柔入骨血。
燕王總是這樣,每次不笑時肅殺,可笑著時就能有點亮周遭的暖意盎然。
慕廣寒雖看不清,但是能夠感受到那溫暖縈繞周身。
“……”
他沒有動。
“阿寒。”
於是下麵的人耐心繼續誘惑:“阿寒,你看,今晚月色這樣好。”
夜色中,樹聲沙沙。
“這些年,你我一起看燈、看螢火蟲、看山間皚皚白雪。”
“卻還不曾……一同賞月。”
……
慕廣寒依舊沒有動。
夜風漸大,終於有了一絲涼意。天地渺然,萬籟俱寂。
是啊,他們一起經曆的是多,有遊船蓮花燈,螢火月桂酒。正如燕王所言,沒能一起賞月,是會有遺憾吧……
慕廣寒抬眼,默默看了一眼天。
如果他就用這一眼,把月亮給看了。能不能勉強算是兩個人……此生也一同賞過明月了呢?
可真的抬起頭,慕廣寒才發現,那片明月正被一堆密密麻麻樹枝擋著。除了朦朧光暈什麼都看不到。
“……”
可惜,卻也釋然。
畢竟這一幕著實應景——大概人生事古來難全,注定要留下些遺憾。
這樣的遺憾,慕廣寒從小就很習慣。
習慣了總是抓不住想要的,總是懷抱希望又落空。空洞遺憾實在太多,以至於遺憾著遺憾著,倒也漸漸什麼都無所謂了。
慕廣寒終於兀自笑了笑,輕輕搖了搖頭。
他真得走了。
“阿寒!!!”
“……”
“阿寒。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那聲音破天荒的,溫柔又急切,甚至似乎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幾乎不像燕止。
“你生氣了麼?”
“怎麼忽然,就再不肯理我了?”
“……”
不是。
不是的。
慕廣寒胸口驟然窒息,心臟不斷震動。酸澀難言的滋味,如楓藤一般瘋長蔓延。
但同時很荒謬的,在這一刻,卻又忽然理解了洛南梔所謂的“像是在看彆人的故事”——
蔓延全身的酸楚,口腔裡的鐵鏽味,明明都是真的。
還摻雜著難以收拾的愧疚。
那愧疚來源於,他跟燕王這段關係,哪怕彼此
都明知道對方算計、陰險,也從頭到尾都心知肚明雙方始終在相互利用、較勁。
可即便如此。
燕王好歹也為了他,不顧一切地從高塔躍下。
不管那一躍是什麼理由,他曾經跳下來過。
可他對待燕王,卻不曾有過一次奮不顧身的生死相隨。
所以當然愧疚。
所以哪怕對方隻是有那麼一點點的示弱,就足夠讓他難以忍受,
胃部會像是被揪住一樣地抽搐,甚至想要蜷縮著蹲下來去抵禦。
可是。
即便正真實地體會著鋪天蓋地的迷茫,窒息。
他還是可以在最後一絲清醒中,說服自己,將一切隻當是一場“彆人的故事”——
不怪他。
隻能怪燕止自己運氣不好、命途不濟,沒能在把他吃乾抹淨的時候遇上他。
就這樣吧。
一切不過如此。遺憾,難受,那又怎麼樣?如今的月華城主什麼都能放下。
無所謂。
就算周遭朦朧月色如螢火,無數心念扔在恍惚勾起一幕幕曾經的美好。那些回憶瘋狂叫囂著,就一次。
你為他也再跳一次。
跳一次,從此兩不相欠。
可他還是不管不顧咬起牙,背對著斷崖繼續往林子深處走。
“阿寒!”
“……”
“慕廣寒!”
慕廣寒咬牙再度站住。
卻不回頭,亦不鬆口,隻大聲吼得崖下麵都能聽見:“乾什麼!”
“喊我乾什麼,你還有什麼事?給你一炷香的時間,把最後的話說完!”
“最後的話?”
“對,最後的話,遺言!你不是……反正已經死了、還發喪了嗎?我人就在這,還有什麼話趕緊一次說完!”
“哦。”
“……”
“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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