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完(1 / 1)

燕王夫婦這一支隊伍,在初冬時節踏上了回京之路。遙想二人初來北地時,身邊僅有不過一輛簡陋馬車、一隻寒酸包袱,五十個押送的侍衛,再回京時,身後跟隨的士兵護衛人達數萬,更有皇孫謝啟親自來做使者引路,無數百姓依依不舍相送。

隊伍一路南下,這樣走了一個月,終於在年關前到達了京城。

而京城的街頭巷尾,早就流傳著燕王夫婦的事跡——

燕王的英武、燕王妃的貌美,燕王當初被發配到北地,燕王妃是如何不離不棄,一路陪在燕王身側……

這些年來,北疆三國屢屢犯邊,大祁無人可用,乃至被多次侵犯土地,直到燕王去往北方,這才收複失地。大祁力挫了對方士氣,終於揚眉吐氣一回。

百姓們今日聽聞燕王入城,走上街頭迎接,見那二人果然是檀郎謝女不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搭乘著燕王夫婦的馬車,便是在百姓們歡欣鼓舞的相送之下,緩緩駛入了皇宮。

朱紅色的宮門緩緩打開,皇宮之中,漢白玉階台階下,文武百官依次位列兩側,今日皆著朝服,恭迎燕王殿下歸京。

當那支車馬隊伍出現在眾人視野中時,官員與王孫貴族齊齊朝著車隊俯身做禮。

其中一輛馬車中坐著的正是皇孫謝啟,馬車停下時,他撩起簾子,準備下馬,卻聽見前麵傳來動靜,一抬頭就看到危吟眉與謝灼一同下馬,謝灼一隻手抱著兒子,另一隻手則幫危吟眉輕提著裙裾。

謝啟遠遠望著這一幕,忽然覺得有些透不上氣來。

他看著那樣明媚的少女,褪去了從前的青澀,多了一股嫵媚的情態,就如同夏日枝頭紅豔欲滴的櫻桃,充滿誘人的生機。

她鬢發上簪著一支華美金步搖,在陽光下折射耀眼的光輝,灼得他眼周生疼。

謝啟移開目光,不再去看,手抵著唇輕輕咳嗽,抬步離開車隊,走上台階。

太子與太子妃正立在高台之上,謝啟朝著父王與母妃行過禮,見父王麵色淡淡,自是察覺出他身上的不虞,不敢多說什麼,歸入他們身後的王孫貴族隊伍裡。

謝啟越是不想,心中的欲望越是強烈,總忍不住抬頭朝人群之中的危吟眉看去。

如此反複幾次,太子妃發現了他的異樣,出聲道:“啟兒,你怎麼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謝啟回過神來,對上裴氏莫測打量的眼神,連忙道:“兒臣連日坐馬車趕路,尚未緩過來,身子不適有些頭暈。”

其實哪裡是身子的不適,更是心頭的不爽——當年危吟眉不管不顧與謝灼一同去北地,拒絕入宮做謝啟的侍妾,謝啟臉上倍感無光,隻當她是蠢笨,放著榮華富貴不要,竟趕著去北地吃苦,他知曉她這一去必定有去無回,後來漸漸將此事拋到了腦後,可誰能算到,這幾年來她的名字和謝灼綁在一起,時不時地傳回京城。

如今他們一家三口風風光光地回來,叫自己看著她與謝灼恩愛,成了自己的親嬸嬸,得有多煎熬?

偏偏自己麵對他二人時還要笑麵相迎。

謝啟胸口堵著一口氣出不來。

裴氏輕睨了他一眼,低聲道:“啟兒,母妃知曉你心裡不舒坦,可這個場合,你彆將心思表

露得這麼明顯。”

謝啟低頭回道:“兒臣知道了。”也好在他素來身子虛弱,即便麵色青白,外人也察覺不出他身上的異樣。

太子妃裴氏見他聽話,也不再多說,轉過臉來,朝玉階下望去,看著燕王夫婦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上高台。

裴氏含笑迎接,目光落在危吟眉的衣襟上,略一遲疑,就認出她身上的衣裙是蜀錦做的。

蜀地進貢上來的錦緞一向珍貴,而像這樣繡工精美、花紋繁麗的更是難得,裴氏心思一轉,怎麼會想不到危吟眉身上這匹綢緞從何而來,必定是皇帝對她的賞賜。

即便裴氏貴為太子妃,皇帝也未曾對她賞賜過這般東西。

她看著危吟眉衣襟口以金線繡繁複花紋,栩栩如生,衣袂輕盈,隨風飄舉,陽光下看好似依偎雲霧而出。裴氏臉上笑意微深,指甲深深地抵入掌心之中。

外人都以為入主東宮的必定風光,可無人知曉其中有多少艱險,隻要上頭那位還在,他們就永遠不是全天下最尊貴之人,還得日日提心吊膽,處心積慮地討好聖人。

伴君如伴虎,聖人對他們不苟言笑,對燕王卻是格外容忍,處處忍讓。

天子何其溺愛這個小兒子?燕王一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傳召他入宮,連帶著愛屋及烏疼愛燕王的一雙妻兒,好似要將這幾年落下的種種都給補償上。

眼看著太子苦心經營多年的就要破滅,裴氏如何能咽得下這一口惡氣?

不應該是這樣的……燕王早該死在北地!

當初燕王被發配,太子以為他再無起勢的可能,便沒有徹底除去謝灼,以至於放虎歸山,如今釀成大禍,後患無窮!

裴氏握緊了掌心,這麼多人在的場麵,自然不能表現出一點不悅,依舊維持平和的神色,朝著二人頷首:“七弟和七弟妹可算回來了,一路舟車勞頓,想必也是辛苦。”

危吟眉欠身行禮:“見過太子,見過太子妃。”

太子與裴氏笑著應下。

危吟眉低頭,柔聲道:“阿忱,這是你的伯伯與嬸嬸。”

裴氏見到阿忱,露出笑容,伸出手去抱小團子,阿忱怕生,一下躲開太子妃的手,太子妃手一僵。

危吟眉去牽阿忱的手,“阿忱,快喊伯伯與嬸嬸。”

阿忱轉身,緊緊環抱住謝灼的脖頸,“爹,我怕——”

謝灼將人往上撈了撈,輕拍他的後背安慰。

小人如此抗拒,令裴氏臉上倍感無光,她收回雙臂,看著阿忱兩隻小短腿在謝灼懷裡有力的蹬了蹬。

裴氏心往下一沉,轉而看向一旁的太子,見他神色僵硬,便知他與自己想到一塊去了。

這個孩子極為健康,全然不似他們的啟兒,自幼體弱多病。

這些年來,天子膝下唯一活著長大的孫子便是謝啟。天子對幾個兒子不算多疼愛,但對孫子倒是寵愛有加,說是謝啟幫助太子坐穩了東宮之位也不為過。

如今燕王夫婦帶著小世子回來,天子見到這個小孫子,又該會如何疼愛?

裴氏心咯噔往下一沉,腦中亂哄哄的,上台階時沒注意腳下,險些被絆倒。

一旁一隻手伸出,及時扶住了他。手主人的聲音冰寒:“小心點。”

裴氏抬起頭,見太子麵色平靜,仿佛剛剛的失態隻是她的錯覺一般,她收回了手,輕點了點頭。

太子看向身後的謝灼,手放上謝灼的肩膀輕揉了揉,笑道:“父皇從昨日便一直與我叨嘮七弟,七弟快帶著王妃一同進去吧。”

謝灼麵色淡淡,帶著危吟眉徑自進入未央宮。

作為天子的寢殿,未央宮自是一派莊嚴肅穆的氣象。偌大的宮殿寂靜無聲,清幽的地磚泛著微光。微風緩緩淌過大殿,簾幔便如平靜水麵晃動,蕩起層層漣漪。

二人足踏在磚地上,腳步聲細微,金倪獸緩緩吐著香霧,細微的燃香聲攢聚,分明細小近於無,卻在殿中激蕩出巨大的回響。

一路往內殿走去,空氣中的苦藥味越來越濃。危吟眉放慢腳步,謝灼懷裡的小人兒也像懂事似的,乖乖將頭靠在父親肩膀上,不發出一絲吵鬨聲。

走入內殿後,但見天子躺在床榻之上,在重重掩映的帳幔下,他的側顏雍容而華貴。

太監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眼中一亮,當即道:“陛下!燕王殿下與王妃來了!”

宦官扶皇帝起身,撩起簾子,皇帝睜開雙目,朝二人所立之處看來。

那是一位兩鬢花白的老人,麵容瘦削而蒼白,目光冷峻而深沉,臉頰兩側兩道深深的皺紋,顯得整個人格外威嚴。

他雖已年過六十,然周身氣場不減,危吟眉依稀能從他身上看到昔年那個英武神明的天子影子。

當他的眼神落在謝灼身上時,眼底的寒冰一下消融。

天子聲音沙啞:“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他望著謝灼,那目光就像普天之下任何一個看著遊子歸家的普通父親:“你長高了,也瘦了。”

皇帝有氣無力,抬起手道:“到父皇這裡來。”

謝灼沉默了一刻,並未邁開步伐。

四周空氣漸漸凝滯,僵持之下,危吟眉見謝灼立在原地不動,握緊手絹,屈膝朝皇帝行禮,出聲打破沉默:“兒臣見過父皇。”

皇帝道:“快起來。”

危吟直起身子,感覺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臉頰上。皇帝打量著她,緩緩開口道:“當年灼兒便與灼兒要去北地,是你不離不棄地陪伴在他身邊,朕記得你小時候就和他走得近,你是個好孩子,陪他吃了不少苦吧。”

危吟眉本以為天子不好相與

,未曾想他對自己如此和煦。

她輕聲道:“陛下言重了。”

皇帝點點頭,看向他身側的謝灼,開口道:“這些年叫你在北地受委屈了,過來,讓朕瞧瞧你。”

謝灼眉間攏著一層懨懨之色,不曾回答。

危吟眉見狀,盈盈行禮:“父皇既然與夫君有話要私下說,兒臣便先退下了。”

危吟眉轉過身來,離去時輕扯了謝灼的袖口一下,示意他與皇帝好好說話,謝灼看她一眼,這才抬起頭來對上皇帝投來的兩道目光,走到龍榻邊坐下。

皇帝自然是注意到了剛剛小夫妻二人之間的動作,低下頭看著趴在謝灼懷裡的小人,露出和藹笑容:“這個孩子叫什麼?”

謝灼道:“單名一個忱字。”

皇帝若有所悟,伸出手去握阿忱的小手,道:“謝忱,是個好名字。”小團子握住皇帝,抬起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著眼前人。

皇帝回以一笑,探出瘦削的手,撫上阿忱的臉頰,聲音含了一絲悵然:“朕記得你一兩歲時格外頑皮,也像這個孩子一樣天真懵懂。”

謝灼道:“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是,是很久了,那時候朕將你抱在懷裡,看著你這麼小,覺得你好像永遠不會長大似的,想要將你一直嗬護在懷裡,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你也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往事紛至遝來,光影浮現在皇帝的眼前。

謝灼不回話,隻低頭靜靜看著兒子。

香爐吐著嫋嫋煙氣,死氣沉沉地撲向床幔。殿中回蕩著皇帝無力的聲音,這蕭索的語調直令一旁服侍的年輕宦官聽得幾乎落淚。

皇帝看著麵前人,昔日少年已經長大,眉目間透著銳氣鋒芒,那熾熱的眼底猶如高陽能灼燒人心,皇帝被看得心口一燙,伸出掌心覆上兒子的手背。

“朕知曉你心裡在意什麼,是怨恨朕逼死了你的母妃,害得崔家人流亡。可自你母妃去後,朕沒有一日不處在深深的懊惱與悔恨之中。”

他說這話時,渾濁的眼瞳中浮起一絲淚光,期盼地看著兒子,仿佛希望能從他口中聽到幾句原諒的話。

謝灼隻冷淡開口:“已經失去了再談要珍惜,陛下不覺得可笑嗎?”

皇帝麵色更白。從前他們是至親至今的父子,如今相處得卻宛如一對陌生人,中間好像橫著一層怎麼也捅破不了的隔膜。

皇帝目光陡然頹喪,身子支撐不住,大口大口喘息。

宦官慌忙去扶他,皇帝道:“灼兒,你當知曉我這次喚你歸京是為何事對吧。”

他忍著喉中的嗚咽,看著他小兒子終於長大成人,好像一切不曾改變,他全然沒有被北地的風磨滅去了鋒芒,依舊如少年時一樣意氣風發,皇帝心中既是欣喜又悵然。

“你在邊關做的事,朕都知曉。你的能力遠在你的兄長之上,是一個君王該有的樣子。朕若是將皇位傳給你,也大可放心了……”

老皇帝強撐著,握住謝灼的手,“我的兒子當為明君。”

他喘息著,掙紮著,說完這一句話,往後倒在了織金錦繡的雲被之中,雙目哀哀地看著床榻邊人。

他自心底深處湧出愧疚快要將他淹沒,淚水滾滾落下。

“你不肯原諒朕,可朕還是愛你,聽聞你出事的時候,日夜心如刀割。”

他自知沒資格去說,卻仍舊朝著謝灼伸出手去,“灼兒。”

謝灼打斷道:“陛下疼愛我,疼愛到將我發配邊關不聞不問多年。對陛下來說得不得到兒臣原諒,其實都無關緊要。陛下有天下萬民的敬仰便足夠了。”

皇帝一下頓住,這一刻垂垂老矣,仿佛做錯了事一般滿目愧疚。

“事到如今,你都不肯喚朕一聲父皇了。朕在你眼裡必定是罪大惡極,是逼死你母妃的罪人,你恨朕是應當的……”皇帝喃喃自語,闔上了眼眸,眼睛有一滴淚滑下。

謝灼垂下濃長的眼睫,看著床榻上人:“我恨陛下做什麼,陛下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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