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說外縣,不說何處。顯然還存著部分戒心。郝二爺知道澳洲人邏察之凶險,也不以為意。
貢紙林說:“待莊子弄好,我等也可稍稍鬆弛一番,日日在寺中風聲鶴唳,愁煞人也。雖說這髡賊邸報天天都能看到消息,並不閉塞,可是看看上麵所說熊督屢戰屢敗,如今不但梧州又失,連廣西都危在旦夕了。實在不知真假,廣州市麵可還和靖?”
郝二爺情緒又變得低落:“廣西遠在千裡之外,輸贏於廣州無礙,諒髡賊不會說謊,大疫過後廣州市麵雖然蕭條,倒也無甚大事,前幾日報紙上說為了提振士氣,將會運送大宋國寶到廣州鎮守龍氣、永驅瘟疫雲雲。單有一樁不好,以前的乞兒團頭或捕或逃,遊手閒人也被清理,人手、消息失了大半,要銷貨還要另想辦法。”
幾人興趣上來,問說什麼國寶?這事範李卻知道:“說是大宋天聖銅人的複製品,一具放到省港總醫院,一具放到五仙觀去,人人皆可觀瞻,至於所謂攜至澳洲的那尊原品,到沒多說。太醫院的銅人老朽也曾見過,到時老朽要去看看,這髡賊手藝比之如何。”
活蟲趙說:“若是能劫奪銅人,可否破其龍氣?不過想來此等國寶,運送必是重重看守,若當初卓大俠、黃大俠等人尚在,或可一試,惜乎……”
“氣運之說,虛無縹緲,不可當真,若是毀一銅人便能妨髡賊的氣運,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麼?”貢紙林將話打住,“說起遊手閒人,四先生那裡已經聯絡上二先生,之前跑掉的團頭高令項等人也有消息,總歸不是無路可走,我等還是說正事要緊。”
郝二爺便從懷中掏出一個拜匣來,放到桌子中間。
在座的都知道此來廣州的目的,所以對他匣中之物並無好奇心。在座的亂筆劉家的劉成輩分最低,便起身將拜匣子開,從中取出一疊紙片來:正是郝員外做的銀元券。在座各位拿起來又捏又瞧,具都傳過一遍。因為隻仿壹元與半元兩種,所以一圈下來並不多久。
亂筆劉低聲道:“掌燈!”
劉成應了一聲,立刻將桌上的一盞澳洲油燈點燃,又將火頭調小。老太太將這銀元券湊到燈上,劉成又拿來塊黑布,將老太太和燈一起罩在下麵。
眾人並不以為怪,自古做假書畫的,首先便要“觀微”,真畫上一絲一毫的筆觸都要留意到,才能模仿到位。這隻有透光觀看才能辦到。
不到盞茶功夫,隻見黑布下動了動,劉更趕緊將黑布取下,亂筆劉微微閉目片刻,卻不說話。幾人互打眼色,還是貢紙林先道:
“我等即受重托,冒險來此。場麵上的話一概不用。我且實話說:你這紙張雖較之土紙、生熟宣、各色花簽要硬挺,然而入手一摸遠不如髡賊的紙鈔挺括,反而比其厚重,甩動時卻又軟綿無力,行家一伸手就露餡,且也不光滑白皙,恐怕沾水就糟。”
“恐怕這髡賊造紙所用的料與我們不同。”郝二爺頗為喪氣,“我試遍了市麵上所有的紙,土紙全不合用――這紙是我收買了澳洲人自己產得最好的書寫紙重新打漿抄製的――亦隻有五六成相似。”
“大約是他們秘製的。”貢紙林沉吟道,“有門路買通假髡的工匠麼?”
“這紙,不用說是在臨高製得,工匠亦不會在廣州。且不說能不能買通,就說這往來臨高所需要的功夫就不是三兩天。聽聞臨高是髡賊老巢邏察較之廣州又嚴過數十倍。我們這樣的外路人貿然前去打探,不過是給皇城司送人頭湊功勞。”
“看來是此路不同了。”
“據石翁言:髡賊造紙多用木製漿,非本朝慣用之稻草樹皮,此等思路,倒可一試。”
“此話說得容易,以木製漿不知要用多少人力天候才能化木為漿?便是這宣紙,用得不過是青檀皮和稻草,又要浸泡,又要蒸熟,還得曬、石灰醃漬,非一冬功夫不能備足料。若用木材,更不知道要用多少時間了。”
造紙的最難之處在於製漿,將各種植物纖維變成潔白、棉絮狀的紙漿在沒有機械和化學品的時代是非常費工費料的。貢紙林在京師為禦前供奉紙張,天下各色紙幾乎無所不見,自己亦能做出各種紙張來,唯獨這澳洲人的紙實在摸不透。
為了破解這個秘密,他自己也化過澳洲人的書寫紙做還魂紙,第一感受便是紙漿的細膩,遠在各種土紙之上,其次便是紙漿中似乎混有某種粉末,然而他卻辨不出是什麼東西。
正在琢磨,亂筆劉那邊也說:“紙張總要摸到才分真假。這圖畫遠看也就三分相似,細看太過粗疏。據老身來看,你這票子粗看雖差不多,卻經不起細瞧。第一便是這顏色:髡賊票上顏色深淺不同,你是渾然一色,縱然有所變化,亦是界限分明,不似真票那般由淺到深的功夫――另外這髡賊紙鈔上還有多處暗記,你這裡糊成一片,實難辨認,估計還要刻版王看過再說。”說話間拿出紫珍齋出品的放大鏡,用澳洲油燈照著一一細細尋了指出來:“你看此處船下浪花,掩住半個魚頭;還有這處船舷縫裡,藏著一串1628大食數字;這壹元的正麵邊牆圖案中有‘元老院’三字暗記等等……”
這些暗記有郝二爺知道的,亦有他沒發現的。聽亂筆劉一一道來,郝二爺心道果然是薑是老得辣!隻是不知道王大人那邊花了多少銀子才請動了他們!
王鬥接話道:“無論用木版還是用石版,恐怕都做不出髡賊此等紋樣。石翁也曾詢問晉商票號幾位掌櫃和徐閣老門人,急切間竟也尋到一個法子,這還要從當年一樁大案說起。”
“請教了。”郝二爺聽說製版有了新法子,不覺精神一振。
“當年大明寶鈔發行不久,鈔麵成百上千貫錢,價值不菲,所費不過桑麻紙印泥之類。句容縣民楊饅頭,與郝員外一般是半路出家,組織鄉裡銀匠師傅負責雕刻錫板、文理細密,由印紙馬冥幣之專業戶負責印刷,出來的寶鈔幾可亂真!此案牽連喪命者上萬:‘自(南)京至於句容,其途九十餘裡,所梟之屍相望’……”
“錫板”這個詞一出,郝二爺豁然開朗,一拍大腿道:“我怎麼竟沒想到!”
“怎麼?”
“一語驚醒夢中人!”郝二爺便把錢師傅雕木版,因為材質關係總是不成,自己便想到換材料雕刻。
“本地有高手象牙匠人,亦有琢玉的名家,都能鑿刻出極小的字跡圖案來。然而不論是象牙還是玉板,一做不出大的版麵來,二質地太過光滑,完全不能上墨。我殫精竭慮,卻始終想不出來……真是當局者迷!銅錫活字世上早已有之!”
不論是銅活字還是錫活字,在明代都有運用。但是當時的中國的活字印刷技術尚有難以克服的缺點,加之成本的關係,金屬活字從未得到廣泛運用。郝二爺想不出來其實也很正常。至於這用銅、錫雕版,在當時更非主流――一直到清代,銅版畫依舊是歐洲的特產,乾隆為了紀念自己的十全武功,還專門通過傳教士在法國定製銅版畫。
“隻有這仿冒宋鈔,臨摹圖畫人力尚可為之。這雕銅刻錫我從未做過,隻能說是試試看了。我這雕鑿的手藝配著放大鏡還勉強,可這版必然要用錫銅之物鑄成方可,這卻是要著落在範李身上。”
範李毫無難色:“之前你已說過,來此途中,我也與四先生談過,一應物品具已采辦,不日便將送到,兩個徒弟一同前來協助此事,活蟲趙亦可助你。”
活蟲趙略尷尬說:“出京前我隻知要處理銀錢,沒成想還要弄這雕版的活計,非是我不儘心力,我手藝多在銀器上麵,這鉛錫之物,往常多為杯盤盞碗粗使家用,委實不熟。”
王鬥道:“無妨,楊饅頭案中也是銀匠負責雕版,我也不熟,咱們哥倆兒並肩子上,弄這個總比弄銀錢容易。”
墨鬥孟又道:“方才亂筆劉提到仿鈔顏色變化生硬。我們照老路走必然無解。這髡鈔的墨色並非水墨,我潛心此其一;這墨色層次分明卻又混為一體,看起來像有八九種顏色變化,都要一一調製,此其二;另外這紙中混有五彩絲線,似乎並非染成……”
貢紙林說:“我家曾經將宋鈔化為紙漿,此乃彩色棉線,似乎色乃生長而成,洗而不褪色,不知從何處得來。我家嘗試將彩色鳥羽打碎混入紙漿,卻又容易脫落……”
郝二爺對此倒不在乎:“隻要不是拿出賣時脫落,便就無妨,我等又不是製作真鈔,多想無益。”
貢紙林本在琢磨技藝,這時也明白鑽了牛角尖了,笑笑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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