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得好!”麵對蔡琰的追問,李素渾身都興奮起來,“這個問題,很好回答——那是因為師妹你看‘首倡必譴、殿興有福’這八個字時,望文生義了。
首倡並不是‘每一個朝代第一個起來造反作亂的人’,而是‘一個治亂循環階段內,使百姓們第一個陷入戰亂的人’,這兩個概念是不一樣的。
張角確實是造反比張舉早,可張角已經被徹底消滅平定了——當初陛下改元中平,是什麼意思?那就是天下重新太平了。
所以當張舉再次作亂時,張舉不是在把一個‘已經亂世’的天下收拾回歸秩序,而是把一個依然有秩序的天下搗亂成亂世,張舉依然還是首倡,依然還要遭到天譴!”
蔡琰頓時有些懵逼,小腦瓜子想了很久:“你……你這不是隨你好惡隨意解釋幺,人家隻看字麵,怎麼知道你們說的‘首倡’具體是怎麼定義。”
李素:“你就這麼想,張舉作亂之前,天下是統一還是分裂?天下還統一著呢。比張舉更早的那場叛亂,並沒有讓天下分裂為數個政權。
沒有出現周末戰國七雄、或者秦末諸王割據的場麵,甚至都沒有新莽末年王莽、綠林、赤眉各據數州軍閥混戰。所以,張角是使天下合久而分的首倡者,但他沒能成功分裂天下,所以張舉依然是試圖使天下合久而分的首倡者,他依然要被天譴。
隻有一個首倡者,已經成功推翻了前朝,或者至少是把天下拖入軍閥混戰的割裂狀態,這時候後麵跟進來起兵重新統一天下的,才是有福的‘殿興’者。”
李素講得非常透徹,也把後世噴殿興有福論噴得最多的一個誤解點剖析乾淨了。
後世他在外交學院學正統論哲學的時候,也在網上搜過不少一知半解網民對“殿興有福論”的噴點。
最常見的就是舉一些反例,比如有人說“最早反清的是太平天國”,甚至有人再往前追溯,說是白蓮教、天地會。所以如果“殿興有福論”成立的話,太平天國後麵的反清者就不會被天譴反噬了呀,那不就跟史實對不上了?
但問題是,太平天國推翻了清幺?成功把國家打成了幾個小塊幺?沒有啊,史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後麵是幾十年的大統一,叫“同光中興”。
後麵再次戰事爆發時,依然是“由治入亂”而不是“由亂繼亂”,所以凡是每一個“由治入亂”大階段的第一個起兵者,還是被天譴反噬沒能統一天下。
從這個角度說,張角這種已經被滅了的反賊,當然不能幫後來的漢末反賊吸走“首倡”的天譴詛咒——不然的話,豈不是王莽都能幫後來的反漢者吸走天譴了?王莽可是第一個反掉了漢。
每一次“中興”、“重新歸於和平統一”之後,首倡的曆史記錄都是要被清零重新計算的。
這是殿興有福論威懾力的重要組成點。
隻要前一個反賊沒成功,天譴就會重置!就會刷新冷卻時間!
……
“原來不能故意弄一個首倡者吸走上天的天譴、讓後麵的人就好放手造反了。還得這個‘首倡者’真的害得天下進入割據,才能作數……那確實難了許多,也不容易被反賊利用了。”
蔡琰按照李素完善解釋過的理論,重新推演了七八遍,想通過曆史事跡找到反麵例子,但找了一頓飯的時間也沒想到反例。
這一頓飯她就這麼出神地吃了大半個時辰,吃到後來連頭發都撓亂了。
最終,她不得不承認師兄這個理論在安定天下人心方麵確實有幾把刷子,比董仲舒那套好用了不知多少倍。
“終究還是輸給師兄了,我還以為我挺聰明有機會呢,唉。”
蔡琰放下書稿,扒在案桌上,連那束從雙環髻裡滑出來的倔強呆毛,都再次耷拉了下來,如同泄氣的可達鴨。
不過她還是不死心,很想稍稍壓過師兄一點:“但是,既然如此,連我都會誤會,那些讀書少的人,就更要誤會了。
你們著書也要讓人看得懂才好,既然是勸誘百姓的,如果隻有大儒才知道其中本意,豈不是反而害得百姓誤解、甚至誘導野心者鋌而走險?”
李素想了想,公允評價:“這話倒是不錯,如果時機恰當,我會想辦法補充注釋的。但這次是要先寫出經文,經文不宜以問對體釋疑——詩書禮易春秋,哪有跟人辯論的?經史子集,隻有‘子’才是多有辯論問對的。”
儒家經典裡麵,五經才算“經”,經都是鐵口直斷,不好辯論的。
《論語》、《孟子》這些“四書”,才是跟諸子百家類似,可以講寓言故事,甚至跟敵對學派的人辯論,然後把辯論過程記載下來。但這種體裁就不夠莊重了,是不可以成為嚴格意義上的《經》的。
蔡琰雖才十三歲,但她五歲就跟著父親從簡單的諸子百家開始讀,已經讀了七八年,所以這些文體的知識她也了然於胸。
聽李素如此推脫,她略一琢磨,繼續主動問道:“那師兄,你們把經文寫完之後,能不能再寫個‘傳’或者是‘問對’,就像莊子跟人辯論那樣。你正好多收錄一些對‘殿興有福’知之不詳的初學者困惑,然後一一辯析。”
就好比讀《四書》要是沒有《四書集注》,那肯定會歧義誤解一大堆。
李素莞爾一笑:“這我自然會寫,把本經寫完之後,就輪到這些正本清源的事兒了。”
蔡琰眼珠子一轉,言笑晏晏地請求:“那到時候,我今天這個問題,能不能寫在《蔡李公問對》的第一篇?要不就交給我寫吧?你我剛才說的這些,我都記住了呢。”
李素不由啞然:“你一個姑娘家,這麼想在經書上留名?”
蔡琰噘著嘴,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態度很認真嚴肅:“班昭續成《漢書》、自著《女誡》,青史留名。我讀書已有八年,遍觀諸子,要是什麼文章都沒留下,那也太不甘心了。我寫不了正經,寫寫外傳問對也好嘛。唉,可惜了。”
李素看蔡琰的神情黯然不似作偽,忍不住好奇:“我又沒不讓你寫,這不答應你了幺,有什麼好可惜的。”
蔡琰站起身來,雙手叉腰:“師兄,我記得你是十八歲吧。”
李素玩味地看著對方:“是又如何?”
其實他的肉身過兩個月才十六歲,十八都是為了早點做官虛報了。
蔡琰一嘟嘴:“哼,我要是早生五年,再多讀五年書,如今也有十八歲,說不定學問就夠參與寫正經了。真是可惜啊,自公孫弘、董仲舒之後,兩百八十多年,全天下才再有一次機會出如此盛舉,我卻因為年輕學淺錯過了,這輩子都隻能參與外傳《問對》了。”
君生我未生,可惜啊。
李素聞言,本想隨口應付安慰說“日後還有得是機會”。
但轉念一想,“殿興有福”已經是君主製正統論的最高境界,曆史上再往後就沒有君主製了,讓他編也編不出來啊。
他隻好改主意住口。
蔡琰看他神色數變,還有些期待,眼神忽閃忽閃地問:“你是不是想安慰我?”
李素鋼鐵直男地承認:“一開始是想安慰你的,但我仔細想了想,這種機會確實這輩子都不會有第二次了,所以,對不起了。”
蔡琰咬了咬嘴唇,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你就不會假裝哄哄我讓讓我的嘛?我……我爹收了那麼多弟子,今天算是頭一遭遇到你這麼直言不諱的。”
“是嗎?我不信。”李素公事公辦回懟,“彆人我不知道,顧雍肯定不會為了哄你而騙人吧。”
蔡琰:“顧師兄是不會騙人,但他好歹會悶聲不說話!不像你直接就戳穿我的期望!”
唉,這是遇上鋼鐵直男了呀。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
李素:“你就說你還想不想參與寫《蔡李公問對》吧。”
蔡琰終於服軟,不敢再吐槽:“想……”
李素:“想就彆廢話了,你就先照著今天這樣,好好找找你覺得有漏洞、要問我的問題,我一一回答,你好好整理!到時候,至少這份《問對》可以署你的名字,算是我答你記錄,行了吧。”
《論語》裡麵很多回答也是孔夫子說的,但《論語》本身不是孔子寫的,是問孔子問題的那些弟子寫的。
現在能抓到一個師妹當廉價勞動力,非要輯錄編撰辯論言辭,那就不用白不用唄。
……
從那天起,蔡琰就不知不覺當起了廉價勞動力。
她在一次次折騰、不服、刁難之後,終於發現自己還是挑不出什麼刺,沒法駁倒李素的《殿興有福論》。
就像一個剛剛讀初中的學霸女生,叛逆期發作,總想找自己語文老師的茬兒。
無論老師教了什麼一般性的知識點,她不找幾個反麵特例就渾身難受。而一旦自以為找到特例了,就欣喜若狂、去找老師答疑顯擺,暗暗期待老師編不圓。
但最終的結果,充其量隻是在一次次的主動進攻中,幫李素把一個個概念定義得更加精準,把其他才疏學淺者可能遇到的誤解都壓力測試排查了出來。
一個月的著書立說時光過得很快。
李素每天上午跟蔡邕討論如何寫正經,
下午接受蔡琰的提問、由蔡琰記錄辨析注釋的內容。
蔡琰也還算知恩圖報,知道跟著李素做學問,也能撈到自己的著述,對李素非常禮貌,完全形成了對師兄應有的尊重。
每次李素想得神思疲乏了,蔡琰都會親手幫李素溫酒喝提提神、彈彈琴催催眠,以便讓李素恢複精力後,再重新拉著李素做學問、把他的精力再次榨乾。
這種生活雖然辛苦,但是在問對的過程中,李素也琢磨明白了一些意外收獲:這種事兒,實在是太適合由蔡琰來做了,換個人恐怕還扮演不好這個提問者的角色。
為什麼呢?很簡單,因為《殿興有福論》一旦公布天下、被朝廷認可之後,很多問題,當世大儒是不敢問的。所以李素根本不可能指望其他大儒跟他辯論。
這跟此論的政治性質有關:你丫盯著朝廷的正統論找反例特例,你想乾啥?是想謀反麼?
還是至少想為其他蠢蠢欲動想謀反但還不敢謀反的人提供理論依據、給他們壯膽、告訴他們“天譴已經被前一個造反者吸收應驗了,你們安全了”?
外人質疑得太細,很容易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汝視十常侍之劍不利否?
但是,這些反例完全不辨析又不行,如果讓大家都不敢說,把對理解的歧義藏在心裡,始終不得釋疑,也不利於統一人心,正所謂堵不如疏嘛。
比如之前提的那個“張角有沒有吸走張舉的天譴”,那就是最容易想到的問題,天下估計至少有幾千人會想到。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蔡邕身邊的親近人,裝小白把這些問題問了。
蔡琰才十三歲,小姑娘一個,她問這種問題肯定不會被世人解讀為“彆有用心、想幫反賊壯膽”,隻會認為她是“天性好奇、純粹好學”,畢竟哪有女兒反對親爹的學術理論的。
而且她的問題都是李素輕易解答了的,就像《莊子》上那個負責捧哏的惠子一樣,質疑力度剛剛好,又不會有強到李素無法化解的毒性。
簡直就是一針滅了活的安全疫苗,尺度剛剛好,既不會讓本體病變,還能補上免疫漏洞。
學霸師妹工具人真香!
如此這般,三人精誠合作,忙碌到十月底,《殿興有福論》和《蔡李公問對》的初稿,終於先後問世了。
大夥兒最後斟酌了一遍,把兩套內容都交給甄家的工匠雕刻。
大約十一月初,成品的書就印出來了。
看著墨香未散的著作,李素的眼神閃過一絲厲色。
把這套書的內容宣傳出去,再配合劉虞的軍事壓力和利益誘惑,三管齊下,是時候送反賊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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