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間,一人獨坐,唯於雲風相伴。
分明此地是中陸,乃至於天下最為繁華之地,每日吞吐人流就有百萬之多,然而,看著道人的背影,卻有一種無法言明的寂寞。
說不清,道不明,但眾人心中就是如此覺得。
呼~
不見如何動作,安奇生抬起頭來之時,眾人才發現,他卻是正麵麵對著自己。
“真人!”
“祖師!”
燕霞客,王惡等人呼吸一滯,隨即也是長長一拜。
哪怕是王惡此時都已然沒有了之前的莽撞,神情恭謹的多。
礦石百煉尚且成鋼,遑論王惡這樣天賦異稟,億萬萬人中無一之輩?
三十年打磨,精進的不止是體魄,法力,也有心境。
“都起來吧。”
安奇生微微抬手,幾人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
“這九十年,感覺如何?”
安奇生看向薩五陵。
經過歲月的打磨已然再不相同,再也不是曾經遇險則逃的鄉野老道了。
他的心,更穩了。
曾經他已能十年如一日為附近村民送葬做法事,而如今卻更強了。
“喜過,怒過,痛過,後悔過,也,怕過......”
薩五陵眸光泛起漣漪,似在回想過去九十年裡所發生的一切。
大青大州百二,小州六百,人口數以億萬計數,其中所發生的離奇之事不知幾何,邪修,魔修更不知多少。
一路走來,他險死還生有過,見過追隨者重傷死去,見過伏殺絕望,也見過人間慘劇......
安奇生眸光深處似有光華閃過,緩緩問道:
“如今,還怕嗎?”
“自然.....”
薩五陵歎了口氣:
“還是怕的。”
他承安奇生之道,走的是知行合一,非是斷絕七情,人該有的一切情緒他仍然有,懼怕,惶恐,擔憂,喜怒哀樂,無所不有。
隻是,曾經的他,因懼怕而逃避,而如今,則會迎難而上。
“怕的好,怕的好!”
安奇生微微頷首,帶著一絲感歎:
“你可以出師了。”
呼~
說話之間,他隨手一招。
薩五陵衣衫不動,身形卻是一顫,隨著安奇生一招手,一道肉眼不可見的光芒自他的手掌之中跳躍而出。
被安奇生捏在手掌之中。
“手爺!”
薩五陵眸光乍閃即滅,隨之對於自身的掌控再無一絲瑕疵。
他早已猜測過多回,這手爺是老師的手筆,此時見得此幕,心中頓時了然。
但同時,也有些悵然若失。
九十年裡日夜相處,自然不會沒有感情。
事實上,他這一路走來,不知幾次都依靠這‘手爺’方才得脫大難。
此時不免微微有些擔憂。
“純一之道,不假外求,如今的你,也用不著彆人指點了。”
安奇生放下手掌,輕聲道:
“他名穆龍城,是為師曾經的敵人。”
穆龍城,本就是他的一個嘗試。
此時,已然知曉結果,薩五陵又無需庇護指點,自然要收回。
以他此時的狀態,也不宜留下穆龍城了。
“穆龍城......”
薩五陵嘴裡咀嚼了兩遍這個名字,方才一拜:
“老師,穆先生於弟子有指點之恩,還請老師手下留情。”
“一世恩怨一世償,他曾與我為敵,死一次卻也足以償還,我自也不會殺他第二次。”
安奇生隨意的回答了一句。
薩五陵心頭一鬆,又問:“老師,弟子想要與穆先生見一麵......”
“自去。”
安奇生微微思忖,之後手一揚,一道流光沒入薩五陵的手掌之中:
“一個時辰。”
“多謝老師!”
薩五陵深吸一口氣,已然消失在高台之上。
“燕大俠。”
這時,安奇生方才看向燕霞客,漆黑的鬥篷法衣足以遮擋渡劫大真人的目光,卻遮掩不住他的眸光。
九十年過去,燕霞客也幾多蛻變。
可惜,活死人肉白骨非是等閒可以做到的,天資強橫如古長豐,也是足足用了十年方才白骨成人。
燕霞客雖有氣運,悟性也不差,到底比不了古長豐。
以他此時的狀態,若無奇遇,這一輩子,也沒有機會化身為人了。
“真人。”
燕霞客微微躬身。
“立法諸人此行辛苦,此時城中酒宴,你當去主持。”
安奇生淡淡開口:
“過後,隨我出去一遭。”
“是。”
燕霞客自無不可,行了一禮之後,也自離開高台。
兩人先後離去,高台之上就剩下王惡與衛少遊兩人。
兩人一個心思多變,一個四肢發達,易燃易爆,但麵對安奇生,都低著頭,鵪鶉一樣不敢發聲。
一個,是真個吃過虧,八卦爐中那一遭,至今還是他的夢魘。
一個,是對於這位消失在曆史長河之中,後世從未有過記載的老天師之師,有著由衷的敬畏。
“王惡。”
安奇生看了一眼比之曾經還要雄壯幾分的王惡,其眉心豎眼金中帶紅,法眼早已爐火純青。
“弟,弟子在。”
王惡行禮,稍稍有些拘束。
“你天賦異稟,體魄世間無雙,古今少有人及,然而,卻也有諸多後患。力之掌握,非是等閒,你曾經孩童心性,無法承載這般力量,如今,也稍顯不足。”
安奇生雙手按膝,平靜開口:
“暴如雷,怒如火,這是你的優點,也是致命的缺陷。長此下去,縱你可橫渡所有雷劫,卻也成不了元神。”
力量是心境的承載,心境反過來雕琢力量。
此界修士對於心境不甚了了,自然是因為天地靈氣,道,佛,妖,鬼,邪,五道靈機之中,都蘊含著極為強大的感染力。
極容易被影響。
王惡的天賦來自‘道家靈機’,真正激發他的,卻是那頭‘蜍’的戾氣,兩種氣機的碰撞,造就了他世間無雙的天賦潛力。
但同時,他的心性,也會被影響。
八卦爐中錘煉,也有這種原因在內,但真正根除心中之毒,卻不是簡單的事情。
“這......”
王惡想了想,跪倒在地:
“求祖師指點。”
“你倒是乾脆。”
安奇生微微有些啞然,三十年錘煉,這大個子到底還是有些進步。
王惡沒說話。
跪自家祖師他倒是能接受,但還是說不來什麼奉承的話來。
安奇生知曉他的心思,也不為難他,直接開口:
“治大國如烹小鮮,此時之大青看似繁華鼎盛,實則內裡問題也不少,我無瑕插手,你便替我去解決了吧!”
“.......去做三百年皇帝!”
皇帝?
王惡猛地一抬頭,有些懵:“什麼皇帝?”
衛少遊臉皮一抽,隻覺有些不可思議。
王惡這樣的莽夫,居然讓他去做凡俗的皇帝?
就不怕他一怒之下,殺光了滿朝文武大臣?
“自然是這大青的皇帝。”
安奇生隨手一彈,虛空之中流光一道閃過,化作一塊古樸的槐木令牌落在其手中。
“要我做皇帝?”
王惡這下回過神來,滿臉不可思議:
“祖師莫不是在開玩笑?”
安奇生麵色不變,反問:“你說呢?”
王惡心裡‘咯噔’一聲,頓時不敢再問,捧著那令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當然不覺得做皇帝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皇帝為一國之主,天知道有多少麻煩事?
自己怎麼修行?
“治國也是修行。”
安奇生意有所指,卻是絲毫不為所動。
調理陰陽,日理萬機,背負億萬百姓之生存,這樣的壓力何其之大?
一旦扛過去,又是何等大的收獲?
王惡性子暴如雷,烈如火,卻正需要這樣的方式來收一收性子,打磨一番心境。
“祖師不怕弟子搞的天怒人怨,民怨四起?”
王惡忍不住反問。
他雖有修為在身,但做道士與做皇帝可不是一回事,不是修為高就做得好的。
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當了皇帝會是怎樣個光景。
“自然不怕。”
安奇生麵色不動。
他是真不怕。
大青的運作早已不是曾經那般模樣,一應軍國大事也不是皇帝一人說了算。
這是他在久浮界中嘗試的雛形,又在這九十年裡發揚光大的完善體係。
體係的作用,就是削減個體的權利。
治國豈是一人之事?
一個完善的體係,絕不能寄在一人之身,這一點,分崩離析的陰司城隍體係已然說明了這一點。
前車之鑒,安奇生自然不會重蹈覆轍。
這九十年裡,黃狗做皇帝,本就是他對於這個體係的嘗試。
他想要的,絕不是自己一走,一離開就土崩瓦解的脆弱體係。
“好!”
退無可退,王惡這才一咬牙應下,捧著令牌就要走。
“你且急著。”
安奇生叫住他,最後說了一句:
“不許殺人。”
“好!”
王惡身子一頓,隨即下了高台,隕石一般向著遠處飛去。
衛少遊看著這一幕,心中越發敬畏。
因為他不經意的想起,王惡在傳說之中,果真是當過皇帝的,而名字,似乎叫‘奇國’.......
莫非,也是因為自家這位祖師?
“衛少遊。”
最後,安奇生看向了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的衛少遊。
這個疑似來自未來皇天第十一紀之人。
“弟子在。”
衛少遊沒骨頭似跪倒在地,神情恭敬。
“你在想,我如此神通,地位,未來卻沒有關於我的隻言片語?”
安奇生眸若星海,淡淡開口:
“是也不是?”
衛少遊身形一震:‘他竟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