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南出生的時候,馮中良正是在香港才剛展露頭角,事業發展如火如荼的時候,她上麵有哥哥,母親完成了生兒育女的職責,得到長輩例行的獎賞,對於這個女兒的到來,其實並沒有那麼欣喜的。
她生於馮家,從小聽得最多的,就是母親嚴厲的教導,每天安排得密密麻麻的功課。
她極少見到親人、父母,馮中良那時忙於事業版圖,早出晚歸,連兒子都沒空管理,更彆提見孫子女了。
對於爺爺,馮南最大的印象就是嚴肅,她心中是有些畏懼這個連父母都害怕的爺爺的,每次見到他的時候,總是與所有堂兄姐妹一樣,是大氣都不敢喘,規規矩矩的。
在爺爺心中,她隻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孫女,馮中良骨子裡是有華夏傳統的情節,喜歡家世興旺,兒孫滿堂的情景。
他有四子一女,兒子過多的結果,除了家業逐漸增大之外,就是孫輩也特彆多的。
到了馮南這一輩,馮中良的孫子女數量,連兩隻手指都不夠數,馮南隻是乖巧孩子其中一個,並不被看重。
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一場綁架,可能馮中良對於馮南的印象,也就是老大家的女兒,聽話順從。
興許到馮南長大出嫁了,他也未必能記得馮南是個什麼樣的性格。
從小馮南就聽話,她出生那幾年,她的父母感情已經是十分淡薄了,馮欽輪身為馮中良長子,繼承了馮中良的血脈,卻沒有繼承馮中良的性格及正派作風,沒有父親的商業天賦,不得父親看重。
但他命很好,才能雖然平庸,可他的父親卻為他掙下了足以他揮霍幾輩子的財富。
馮中良忙於事業時,他就醉於花叢。
尋常孩子見父親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了,而馮南最常見父親的地方,就是香港各大周刊的封麵上了,他偶爾回家,也是喝得醉熏熏的,身上帶著各式各樣的香水味。
她出生那兩年,馮欽輪與王知秋打得火熱,她的母親不在意丈夫尋花問柳,但卻不能容忍有女人威脅自己地位。
因此那段時間,兩個女人鬥法鬥得激烈,馮欽輪遊走花叢,馮中良忙於事業,馮家其他房的人則顧著爭寵,深怕將來老爺子這份家業,儘數被老大占去了。
陪著馮南最多的,就是下人、女傭,正是因為這樣的情景,才給了綁匪可趁之機,讓她落於一群匪徒之手。
照母親的規劃,她每天要練鋼琴、舞蹈、繪畫、外語,輾轉於一個又一個的學校,跟同樣出身上流社會的孩子交朋友,提早形成自己的社交圈子,以便對未來有幫助。
她沒有一天能有鬆懈的時候,其他孩子撒嬌、哭鬨時,她是沒有權利去反抗的,母親總說,不聽話、不順從、不優秀,是不能得到父親的喜歡,爺爺的誇獎,及母親讚許的目光。
彆人在睡懶覺的時候,她已經在早起溫習功課,彆人在父母陪伴去遊樂園時,興許她已經在跟一群同樣背景的孩子培養友誼了。
當其他的孩子上學一天,晚上在父母的陪伴下吃完晚餐,看電視玩耍的時候,興許她是在家庭教師、女傭的照顧下,以標準的餐桌禮儀用餐,繼而彈琴看書。
生活一日重複一日,沒有波瀾,她被綁架的時候,她心中其實是有些慶幸的,她那一天晚上還有一個聚會要參加。
與馮家有生意往來的一個家族裡,有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兒生日,早前幾天,她在老師的陪伴下,就已經精心挑選好了禮物,老師為她準備了適合的祝詞,要求她必須得以英文去說。
那長段的賀詞她背了兩天,沒有完全背熟,正有些忐忑,怕到時背不出來,回家會受到母親嚴厲的苛責。
這個問題困擾了小小的馮南兩天之久,白天上課時也是心神不寧的,總擔憂著。
被綁匪帶上車時,她鬆了口氣,心中生出一種逃課的感覺。
可這畢竟不是逃課。
她被帶到偏僻的小屋,被撥下了三片指甲,送回馮家裡頭。
那時的她才知道,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對她微笑、對她恭維、對她討好,她第一次知道,有一種地方,是陽光無論如何都照不透的;有一種陰暗,就連開著燈時,都顯得陰森森的。
那時的她才明白,十指連心是怎麼樣的痛,她顫顫發抖,蜷成一團縮在角落。
她等了很久,想等父母來救自己,電視裡的孩子遇到怪獸,總是會有英雄來救,可是她等了許久,聽到綁匪在竊竊私語著:“江哥,馮家是不是不要這孩子了?”
“中南實業孩子太多……”
“馮家可能認為這孩子不值這些錢,要不把贖金降一些算了……”
“馮家還沒跟我們聯絡……”
“大哥,要是馮家不要這孩子了,得趕緊處理了,以免留下馬腳,被警方發現。”
她從充滿希望到絕望,手指已經不流血了,那種疼痛近乎於麻木,父母的拋棄,對她而言像是雪上加霜。
她兩三天沒有吃飯了,也沒見過陽光,不知道維持著縮成一團的動作多久,她儘量縮起身體,細微的動作,都怕被綁匪發現,引來更可怕的結果。
當爺爺找到她的時候,她躲在角落,還有一口氣在,卻如傻了。
不會哭、不敢動,些微的聲響,讓她將眼睛閉得更緊,有人碰到她的時候,她連尖叫聲都不敢發出。
陽光十分刺眼,她被爺爺抱在懷中。
隨行的醫生在檢查她的身體,她感覺不到針紮進脈搏。
周圍人好多,每個人影都在她麵前晃著,陌生得讓她害怕,她不敢講話,不肯喝水,直到爺爺下山之後,買了一碗糖不甩遞到她麵前:
“阿南,甜的,糖糖,吃點兒東西,爺爺來了,保護我的阿南,我的乖孫女不怕了。”
他笨拙的哄了很久,終於那聲音聽進了她耳中,她的眼睛有了些焦距,顫抖著張口,那是她一生裡,吃過最甜、最甜的東西了。
醫院的私人療養間裡,父母在聲音尖銳的互相指責:
“你一天到晚就知道打牌、應酬,逛街買鞋、買包,女兒被綁架,珠寶首飾一樣也舍不得賣了套現。”
“你的錢不是拿去養王知秋?我要是賣珠寶首飾,我那些朋友怎麼看我,還以為馮家要不行了,以為你沒本事啊,靠女人賣首飾過活。”
她將頭埋進被子裡直抖,卻阻隔不了父母的聲音,他們罵她不知輕重,一定是因為她跟人透露了行蹤,才惹來這一場綁架的,否則為什麼馮家裡孩子那麼多,彆人都沒事,就她出事了?
馮南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才會有這一場綁架,才會有這場災禍,後來才發現,她什麼都沒錯,父母不來救她的原因,隻許隻是她可有可無。
她接受心理治療半年之久,從一開始見到一點兒光亮就害怕,聽到‘綁架’、‘贖金’就顫抖,到後來學會將所有情緒都隱藏在心頭。
手指甲的傷好了,爺爺帶著她離開香港,她有些不知所措。
香港是她從小到大生長的地方,也是她受過傷害的地方,她怕這裡,卻又熟悉這裡。
離開香港,前往帝都,那裡又是一個陌生的,需要她適應的新場所。
爺爺在她心目中嚴厲又不苟言笑,是不敢親近的,那一刻卻成為她唯一依靠了。
她拉著爺爺的手,怕自己走丟,那小小的手緊攥著他,一刻也不敢鬆懈的。
她隨爺爺拜訪老友,第一次看到了裴奕。
裴家的氣氛與馮家的華麗、冷漠不同,裴奶奶拉著她的手,問她名字,問她多大了。
爺爺與裴老爺子說話,罕見的露出笑容,大人們都其樂融融,她眼角餘光卻看到了在角落的裴奕,靠著牆壁,咬著上唇,一臉不服氣的樣子,逗得一群人樂不可吱的。
“站直了!”
先前對她和顏悅色的裴晉淮厲聲喝斥,“站沒站相,成什麼體統!”
“他摔壞了他爸的一把件,是戰友送的,他爸罰他呢。”
裴大太太有些心疼又好笑,一說完,裴奕又‘哇哇’大哭,周圍人笑得更凶。
她有些同情,他哭得臉漲得通紅,臉上淚水被他臟兮兮的手一抹,花貓似的。
大人們都在說笑,他肆意哭了一陣,看沒人理他,又鬨得更凶了。
馮南向他走了過去,輕聲細氣的學著哄他:
“彆哭。”
她拿了帕子替他擦臉,那臉頰肉呼呼的,興許是有人理睬他了,他借勢下坡,逐漸收聲。
他長得玉雪可愛,跟裴大太太眉眼是十分相似的,那雙眼睛被淚水洗過,黑亮無比,那雙烏漆漆的眼珠盯著她看時,有種全心全意盯著她看的專注感覺。
像裴奕這樣的小霸王,天之驕子一樣,身為裴家的長孫,老爺子把他捧在掌中怕摔,含在嘴裡怕化了,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沒人理,她陪著他玩簡單的‘石頭、剪刀、布’的遊戲。
他喜歡出剪子,每次都出同一個手勢,她哄著他開心,次次都讓他贏,很快把他哄得破涕為笑。
大人們說話時,兩個孩子在角落裡,自成一個世界。
馮中良帶她回家的時候,裴奕抱著她不準走,非要留她在家裡。
“阿奕,不行的哦,馮南是馮爺爺的孫女,要回家的。”
裴大太太試著想跟兒子講道理,裴奕不聽:
“不準走,她在我家,我養!”
這童言童語逗得裴老太太笑得直不起腰,裴大太太也忍笑逗她:“你怎麼養?”
“我飯分給她吃,”他大聲的保證:“住我房間裡,玩具給她。”他想去房間裡搬自己的玩具,誘惑小女生,卻又怕自己一放手,馮中良就把人帶走的樣子,有點兒可憐兮兮的。
“媽媽,媽媽。”他抱著裴大太太的腿仰著臉撒嬌:“下次我聽話,不闖禍了,我要留她下來,行不行?”
他一向霸道不講理,家裡寵得要命,裴大太太心軟得一塌糊塗,抱著兒子哄:“馮南姐姐要跟著家裡人回去,你要是想她,咱們再請她來家裡做客好不好?”
“她是我家的人。”他一聽要求不能被滿足,頓時翻了臉,一句話又逗得長輩啼笑皆非。
馮中良忍俊不禁,逗他:“馮南姐姐姓馮,怎麼會是你家的人呢?”
他對著馮中良也不見畏懼,下巴一仰,腰一挺:“那改姓裴!”
裴老太太看他渾不講理,愛憐的摸了摸孫子:“姓怎麼能隨便改呢?又不是舊社會嫁人。”
“嫁給我,嫁給我!”
他跳著腳喊,又讓一群人笑出了聲。
那個時候誰都沒想到過,一個幼稚孩童的話份量有多重,都拿他當成說稚氣話。
裴奕要鎖門攔人,要去找自己的武器保護‘自己人’不被帶走,但馮中良最後還是帶著馮南走了,他跟在車子後麵哭天搶地,指著馮中良大喊壞人,差點兒被裴晉淮揍了也絲毫不肯認錯的樣子。
誰都以為孩子的記憶力是最短暫的,沒有人把他說過的話放心裡,以為他很快就會遺忘馮南,就連馮南也是這樣認為的。
當在她的認知裡,父母、親人都會在關鍵時刻遺忘她,她沒想過一個才見過麵的孩子會把她放心裡。
但從那以後,裴奕卻三番四次的出現在她生活中,陪她一起長大,喜歡跟她說話,以她為中心。
她上學時,他也鬨著要跟著去,裴家拗他不過,為他準備書包,他裝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
兩人不在同一個年級,他卻不顧家長、老師的阻攔,非要背著東西去她所在的班級。
他是裴家的長孫,他要坐馮南身邊,要趕走坐她旁邊的一個小男生。
小男生不肯走,他勇敢的跟人打了一架。
孩子的世界是沒有等級之分的,裴奕年紀比彆人小了好幾歲,自然吃了些虧,但他骨子裡有一種狠,挨打之後也能忍疼,用牙咬、用腳踹、用手捶,把比他大了五歲的男孩兒打得哭唧唧的慘叫去告老師。
他一瘸一拐的勝利,一張漂亮的小臉被打得烏青,還十分驕傲的樣子,坐到了馮南的隔壁。
他的臉剛與桌子齊平,樣子有些滑稽,眉梢那裡破了皮,身上衣服也皺皺巴巴,老師被哭哭啼啼的小朋友喚來,有些為難的樣子。
馮南替捧著他的臉,問他痛不痛的時候,他還在恥笑剛剛告狀的男生:“他比我更疼!”
裴晉淮來的時候,一臉鐵青,要把他帶走,先前被打時都沒哭的孩子,此時抓著桌腳死活不肯離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喊‘馮南救命’。